草垛,渐渐消失的音符

□李云娥(湖南)

版次:07    作者:2024年12月13日

盛大、恢宏、忙碌的秋收农事谢幕后,稻草该上树了。

挑到田埂或山坡上的稻草,都支成三个“脚”立着。晒过几天太阳后,稻草越发金黄且蓬松软和,散发出一种好闻的自然草木清香,稻身残留的谷子引来众多麻雀啄来啄去。稻草干透后,就地在山上码成草垛。草垛像一个个大蘑菇,又像碉堡,成了山林中一树一树的诗。

码草垛时,要几个人互相配合,没技术的递草把子,有技术的就码草垛,另外还得要人负责运送稻草。选棵粗壮的大松树,草尖朝里,草根朝外,紧紧缠着大树。码草垛时,先码好草垛脚的模样,再一层层叠加,待加到一定高度以后,就爬上草垛,用脚在上面一遍又一遍地踩踏。随着草垛的增高,递草的难度加大,只能把草把子如投篮一样抛上去,刚开始还觉得好玩,扔得久了,手臂会感觉酸麻。渐渐地,一个草垛有了模样。最后的程序是做草垛顶,到顶时,草垛要做成屋脊似的上盖,以便雨水渗入。顶上踩紧踩实后,一个小丘似的草垛就码好了。

草垛若堆成歪斜的,须返工重来。如果码得不结实,一旦遇上风雨,草垛就有可能坍塌,或因漏雨而造成腐烂,最终前功尽弃。看似简单的事,却包含着大智慧,要蛮劲,也要巧力。码得好的草垛紧紧抱住大树,狂风吹不散,暴雨淋不进,草色金黄如初,不腐烂,不发霉。

一个草垛码好后,就可以歇口气缓缓。有人从裤袋子里摸出一个油纸包,捻一撮金黄的烟叶放在一张小纸片上,再吐几口唾沫捻紧,一根旱烟就卷好了。火光一闪,猛吸一口,旱烟去了一半,刺鼻的烟草味弥漫在空中,并伴随几声剧烈的咳嗽。另一边有人唱起了山歌:坳背旮旯种辣椒,辣椒打花没几高,你要辣椒就摘两碗去,你莫拗坏我的辣椒苗。

草垛是乡村独有的景观,它们散落在房前屋后的树林里,村民随时随地都可以取用。春季,多情的雨水飘飘洒洒,草垛旁边的地格外潮湿,最易生长野菌,菌子也格外壮硕。春天,如果不采一次菌子,那不能算是个完整的春天。空山新雨后,草木犹如涂了一层猪油,绿得亮眼。泥土湿润柔软,各种野菌子东一丛西一堆地冒出来,像一枚枚五颜六色的图钉,摁在大山上。

夏日,草垛上爬满了豆夹瓜秧,开出一朵朵白的、黄的花,引来了纺织娘、俏蟋蟀、萤火虫,草垛成了一个热闹的舞台。到了冬天,多数树叶掉光了,山林显得空旷亮堂。一眼望去,只有松树绿得更深,树下的草垛也就特别显眼,这里一垛,那里一垛,绽放成蒙古包一般。

冬天,树瘦了,山瘦了,草垛也一天天消瘦下去。土砖牛栏里如冰窖一般,到处漏风,老牛躺也不是,站也不是。主人怕牛冻着饿着,每天从草垛上扯出一大捆稻草,有的垫牛栏,有的喂牛吃。老牛伸出长长的舌头,把稻草卷进嘴里。随着舌头上下左右不紧不慢地卷着,稻草一点一点被收进嘴巴。牛嚼得慢,嚼得很有耐心,像是细细品尝美味。有时候,牛卧在牛栏里,眼睛朦朦胧胧半闭着,忽然“咕噜”一声,一团草从脖子处蹿出并滑进嘴里,牛就继续不紧不慢地嚼,像推着石磨,慢慢磨着阴冷的岁月。猪虽然皮糙肉厚,但到了冬天也怕冷,猪圈里的稻草也得加厚几分。

寒风的口哨声吹得有点尖厉刺耳,从耳边吹过,耳朵红红的,麻麻的。草垛成了暖巢,老鼠在里面做窝。风刮不着,雨淋不到,闲了就咬稻草玩,窸窸窣窣地,把稻草咬成几厘米的小段。下雪了,粗糙的农家人终于可以放下手中的农活,玩一把城里人的风花雪月,草垛成了他们约会的最佳场所。女孩羞答答地递过去一双绣花鞋垫,或是一条亲手织的围巾,小伙拿出供销社买来的雪花膏、蝴蝶夹。在草垛的背风处,他们轻声说话,吃着瓜子花生,偶尔嬉闹轻笑。惊飞的野鸟扑扇着翅膀,呼地一声飞走了。朴实的草垛,不知道成就了多少朴实的姻缘。

如今的村庄,稻田依旧,而草垛却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成了消失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