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7 作者:2024年11月15日
□陈德琴(四川)
和煦的秋阳里,淡雅的瓜果香味随着不燥的秋风氤氲飘荡。在一处竹林掩映的田角边,一位大娘正荷锄挖芋头。在旁边的灌溉渠里淘洗干净,一堆黑乎乎、面如麻脸的芋头出现在眼前。在家乡,如今栽种芋头的人不多了。但芋之味儿,以及那些旧日时光,依然留在记忆的最深处。
春夏之交,农人们在房前屋后的水田边劈一个角落,种上几行空心菜和芋头。待芋头定根后,给芋头垒上篼、垄好沟,把草木灰、人畜粪水,隔三差五地便往芋头沟里倒,芋头肥大、墨绿的叶片便笑嘻嘻地在雨露中疯长。不过,肥水不要给得太足,免得芋头只顾长根和叶,我们可是要吃它的茎——芋儿和芋母子的。我们喜欢把一篼芋头最大的那个,称为芋母子或芋老汉,其他挨着长的,小个的,称为芋儿子。
芋头长在田里,蓬蓬勃勃地,像荷叶一样表面光滑的墨绿大叶,经常被我们当作草帽戴在头上遮风挡雨,或滴上两滴水,让珍珠一般的水滴在叶片中荡来荡去,一不小心滑了出去,惹得一声声惊叫在田野里荡漾。前年夏天,伯母生日,堂哥堂姐们齐聚儿时的村庄,行走在记忆中的田埂上,见到“荷叶荷田田”的秀美景象,忙摘了芋头叶戴在头上,如若褪去衬衫西裤,穿上粗布衣衫,跟草莽野夫没什么两样。不知是谁口无遮拦,说你们男人还真喜欢绿帽子啊?众人忍不住哈哈大笑。男人们立即摘下芋头叶,佯装着打打闹闹、骂骂咧咧,不一会儿,又将手里的芋头叶旋转得像小沈阳手里唱二人转的大手帕。
仲夏的芋头叶长得肥头大耳,得跟它减肥啦。摘下外圈的芋和根,晾干做咸菜,或和着辣椒炝炒,都是难得的美味。将温润肥胖的芋和根,去皮,切段焯水,挤干水分,待油锅中的青椒炝炒得焦黄时,倒入芋和根,放入食用盐,一道清香微辣的下饭菜便华丽出锅,就着白米饭,可以香喷喷地干掉两大碗。亦可以将芋和根放进泡菜坛腌两天,捞出切碎,与酸辣椒、生姜大蒜一起炝炒,更是酸爽得令人刻骨铭心,多年后还会念念不忘那个味。不过,此菜亦不能天天吃。除了大米等主食,任何一种食物,天天吃都会吃腻的。那些摘下来吃不完的芋和根,就是猪的饭食。人可以吃,猪也可以吃。
重点当然是芋头。金秋十月,谷物归仓,芋头迎来收获季。放干田里的水,带上锄头,挖出一篼,芋母子带着一窝芋儿子便蹦了出来。人们最喜欢吃芋儿子,无论煨、蒸、煮,皆细腻爽滑,唇齿留香。川东地区的餐馆,最喜欢将芋儿子跟土鸡肉搭配,名曰芋儿鸡,早已成为川菜系列中的一道硬核名菜。秋冬季节,一身霜寒,进得川菜馆,点一份芋儿鸡,店家的铁锅里“噗噗噗”地炖鸡肉,待鸡肉七分熟时,再加入芋儿子,再用高压锅压七八分钟,一份由老姜、大蒜、干辣椒、花椒、茴香、陈皮等佐料烧制的芋儿鸡便热气腾腾地端上桌,再撒上一把碧绿的小葱、芫荽,房间里顿时香味扑鼻,霜寒、疲乏一扫而空。开吃!鸡肉的香,芋儿子的粉,各种调料的鲜咸,刺激着味蕾,一块,再一块,好不过瘾。
而我,最喜欢吃芋母子。它看起来比芋儿子更丑陋一些,去掉黑乎乎的外皮后,还会有一粒粒如麻脸人脸上的麻子。不过,并不妨碍食用。就像许地山的“落花生”,外表丑,内在美。放油,翻炒芋母子丝,掺水,大火焖煮。注意,掺水很重要,水要略多于芋母子丝,焖干。待芋母子丝刚刚耙,而汤汁还是清亮的汤水时,撒上小蒜苗,立即起锅;万万不能水太少,或者将芋母子丝焖成泥。无须任何佐料,只需放入盐和油,清香回甘的一道素菜便浑然天成。最精华的吃法,是将里面的汤汁用来泡白米饭,芋头的甜香、嫩滑,不糊的汤水,裹挟着白米饭,包管你香得不要不要的。父亲生前最好这一口,“芋头汤泡饭,莫跟别人说”的赞誉是他对芋头最好的赞美。
芋头的吃法有很多种。芋头带给人们的念想亦不仅仅是口腹之欲,还有诸多的隐喻。苏东坡当年被贬天涯海角的儋州时,“连岁不熟,饮食百物艰难。”其子苏过研究出一种煮芋头的妙法——“过子忽出新意,以山芋作玉糁羹,色香味皆奇绝。天上酥陀则不可知,人间决无此味也。”不过是将充饥的山芋糁烹制成了羹,苏子瞻就大喜过望,甚至写下“香似龙涎仍酽白,味如牛乳更全清。莫将北海金齑脍,轻比东坡玉糁羹。”的诗句大加赞美。糯软清香、玉脂粉柔的芋糁羹既有儿子苏过的孝心,亦有东坡先生开朗豁达的人生。
清代文学家周容的《芋老人传》更是经久不衰的经典。“犹是芋也,而向之香且甘者,非调和之有异,时、位之移人也。”芋还是以前的芋,从前的芋又香又甜,并非烹调方法上有什么不同,只是因为时势地位改变了人的口味。
美食大咖汪曾祺最喜欢广西的芋头扣肉,说是将芋头切成与大片肥猪肉大小和厚度一致的片,再一起蒸,猪肉肥而不腻,芋片软糯回甘。而他在《人间草木》中叙述的1946年那个夏天,在香港华侨公寓的阳台上,偶然发现了一棵生长在煤堆块中的芋头,那几片碧绿肥厚的大叶子,让羁旅的汪曾祺甚感欣慰,并“获得一点生活的勇气。”
芋头算不上大众蔬菜,但它却是我的心头爱。秋冬季节,无论在菜市场,还是乡野间,只要见到芋头,就像见到阔别已久的乡邻,心生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