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8 作者:2024年11月05日
露台上,母亲和妻子女儿聊得正欢。农历十六,月色分明。月亮从两栋楼房之间悄悄露出脸来,染了一点秋色,金灿灿的,又大又圆。巴山秋月,格外动人。
母亲躺在摇椅上,旁边摆着一张凉席,妻子和女儿正躺在上面。母亲昨日才从福建老家而来,此时她眯着眼睛听孙女说话,然后忍不住想要加入聊天中。母亲听不懂四川话,孙女则听不懂闽南语,她们之间的交流显得很可爱,一半靠比划,一半靠猜测,然而竟也能猜出个七八分。有时猜得离谱了,被我说破了,她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大概是她们都没见过这么大一轮月亮吧,此刻屋外的公园里人影流动,月潭里光影流转,湖面上偶尔传来鲤鱼打水的声音,大家都显得很兴奋。女儿绞尽脑汁想着在我们面前展现她的才情,不过却反复在“床前明月光”等几句常见的诗歌中打转,暴露了她可怜的知识储备。母亲躺在竹椅上眯眼望着月儿,笑道,白露将要来了,这天气就要转凉了。
连续的加班使我颇为疲惫,和母亲聊天的时候,一直眼皮沉沉,可是真想睡时却了无睡意。聊及台风,母亲又开始担心起老家的庄稼收成,提起家中的番石榴正在成熟,祈祷千万不要被台风刮落了。另外养了两只特别胆小的大鹅,每次台风一来就躁动不安,整夜整夜噪个不停!另一方面,母亲担心我太劳累,想劝我什么,转头望着我,却不知怎么劝。随着我在外地读书和工作,我和母亲的交流变得越来越少了。前几年,我两天打一次电话。后来,变成三四天通一次话。渐渐地,都是母亲打电话过来了。近段时间,母亲的身体变差了许多,常年的艰辛劳作使她脊椎受损,老是说头痛,我订了机票让她来渝检查身体,检查发现并无大碍,只需静养。
母亲望着我,轻声问道:“还是失眠得厉害吗?”
我点点头。
母亲说:“我给你带了一点蜂蜜和龙眼干来,你泡点水喝,我失眠时也常喝。”
效果怎么样呢?我说。
母亲想了半天说:“好像也不怎么样。”
我们都笑了。
到夜里十点多,公园里的声音渐渐小了,散步的人都回家了。月盘儿好像胆子大一点,明晃晃的光芒照得白云丝丝缕缕,如水波一般在天空中漂浮着。
夜色益深,月色渐凉。女儿、妻子都进屋子睡去了。母亲见我不肯进屋,她也迟迟不肯进屋。我们闲聊着当下,母亲说,我总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却知道你做的是很重要的事,但切要记得爱惜身体。
我点点头,又劝她进屋去睡,母亲还是不肯:好久没有这样在露台上睡觉了,现在这时候,没有露水,睡起来格外爽利,我今晚就在露台上睡吧。
我们再多说了两句,母亲悄无声息,我回过头去,看到母亲仰对明月,眼睛微微闭着,像个孩子一样的表情。她的头发卷曲得厉害,也脱落得厉害,她平常总是不停地拨弄她的头发,生怕哪一根受到冷落。如今,她安静地睡着,头发落在额前,被微微的湿气压低了,露出了被月色染黄的额头。常年的劳作和心神困顿,让她看起来风尘仆仆。我总觉有哪里不对,可又不知道到底是哪里不对。
我抬头望明月,明月挂中天,夜色静如水。我望了一会,这月儿似乎在飘动,露台上光影移动,树影婆娑,树枝也不似此前矜持,变得柔和起来。我觉得困顿,斜斜地靠在竹椅上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周围的一切似乎有了很大的变动,睁开眼,看到一轮明月占满了我的眸子。她似乎蹦蹦跳跳想要离开,然后饱满的月色到处乱跳,我甚至还能听到她欢快的脚步声。然后,我就听到一阵海潮一般的声音,撞击着我的耳郭。我偏头一看,母亲将脸朝着我的方向转过来,五官浮在月色之中,偶尔微微颤动,格外放松与柔和。她的鼻息仿佛无边无际的海潮一般,轻轻起伏,微微作响;又仿佛今晚的月色,格外温柔,在露台之上,在枝叶之间流转;又仿佛一个缥缈的梦,百转千回,带着柔和的秋意与岁月融为一体。
我在那一刻突然明白,原来母亲之前是故意装睡,她想让我放松自己,所以她的睡眠静谧无声。我从小听惯了母亲的鼻息声,知她睡眠之时,鼻息如海。她的睡眠突然无声无息,令我觉得奇怪,可又不知道异样在哪里。现在听到母亲潮水一般起起伏伏的鼻息,我才恍然大悟。
——方才母亲偷偷看到我也睡着了才放下心来,连日来的旅途奔波和劳累,令她此刻格外放松,才会在我睡着之后,安心地进入梦乡。而这温柔又有规律的鼻息,暴露了她此前的伪装和此刻的毫无戒备、身心舒展。
几十年来,母亲为家庭为孩子操碎了心,就连睡觉都这般小心翼翼,而今她老了,该换我守候她了。我帮母亲微微拉上毯子,仰头望天,月也多情,不住地朝我暗示着什么。在一阵又一阵海潮之中,我愉悦,放松,眼皮微微垂下,沉沉地入睡了。
一夜梦多且甜。少年的海,少年的月,少年的花儿,装满了我斑斓梦乡的窗台。
□出智周(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