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7 作者:2024年11月05日
在我们这座城市里,有一位七十来岁的老头儿,人很普通,面色肃穆,衣着大多深色发旧。他眉骨凸起,有几根长眉毛誓不罢休地蹿出来向外生长,那花白的头发,远远望去如撒满了霜。
他就是老王,是城里的一缕月光。他在城市里有一书屋,两万多册书是他用大半辈子时间藏购的。在媒体记者的报道中,老王的书屋是一个旧时光陈列馆。让我们去看看老王的书屋里有些啥,民国年代的教本、抗战时期的报纸、中国古代小说、20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版的世界名著,以及某位老先生自费出版的古体诗词集,一位退休老奶奶戴着老花镜用毛笔誊写的家谱,一本发黄的《罗米欧与朱丽叶》被摩挲得起皱卷边……
而今,老王在书屋里低价出售这些旧书,有各路淘书者挑挑拣拣地购买,也有城市里的民工,东张西望地来到书屋,靠在堆满旧书的墙边简单打个盹。老王总要目送着淘书者消失在视野尽头,他感叹地说,在这里等着有缘人光顾,为的是让书的寿命更长一些。
这样的书屋,一个在故纸堆里顽强生长的角落,是城市里的一块寂静绿洲。偶尔凝望一眼,会有一层薄薄的青苔浅浅地覆盖在灵魂里,温润着蔓延。
去年冬天,我在档案馆看到了几张民国时期的老报纸。翻开报纸,粉尘呛鼻,故纸气息扑面而来。纸张已泛黄,变得薄脆,但印刷的字体尚清晰。那报纸的刊名,是孙中山先生题写的,望着那敦厚的字体,孙先生的音容笑貌如在眼前。
在那些民国时期上海出版的报刊上,我看到了宏大的叙事,比如救国的硝烟,热血青年上街抗议的声浪。也有市井老墙下,鸡飞狗跳油烟滚滚热气腾腾的生活,在文字里被描述得活灵活现:某条马路上昨天出现劫匪,鸡瘟来袭,乡下王老五用土枪打死一头伤人的野猪,一对鸽子为亡人守灵……还有名目繁多的广告:置业声明,布匹、咖啡厅、麻风药丸、航空机票、齿科广告,电影预告,等等。20世纪30年代出版的一份报纸上,还有一对新人醒目的婚庆广告,新郎姓马,新娘姓朱,竖排的繁体字,“千里姻缘,天作之合,施先生、许先生、黄先生、姚先生同贺”,想来是这四位好友出的广告费。在发黄的老报纸上,我甚至嗅到了当年上海滩喜宴的气息。
这些老报纸,让我耳旁隐约传来当年那些奔跑在大街上的报童稚嫩而恳求的声音:“先生,本埠特大新闻,买一份吧,买一份吧!”那些长衣长衫或西装革履绅士派头十足的先生,回过头来,施舍一般抛下钞票,买下一份报纸,坐着黄包车扬长而去。小时候,我在县城电影院看过一部老电影,一个叫作三毛的流浪孩子,在街头叫卖报纸,一位穿旗袍的女子,爱怜地摸着三毛光溜溜的头。那慈眉善目的女子,买下了三毛手中的报纸,还多给了他几张钞票。三毛仰头望天,呆呆地不说话,不知道是感动来得太突然,还是有什么东西哽在了喉头。在求一口饭吃的生活中,有那么多的世态炎凉冲击着这个幼童,老天慈爱,让他也感受到了一缕暖流。
我在城里的忘年交郑先生,是一个收藏旧书旧报的人。郑先生先后搬了几次家,屋里收藏的书报,每次都成为他首先要搬运的宝贝。我去他家拜访,满满一屋旧书老报,一股浓烈的旧时光味道扑鼻而来。
一张安卧在郑先生老宅里的老报纸上,我看到了一张老照片,一位穿西装的男子,目光深沉,正在海船上看一张报纸。那是郑先生的爷爷,在滚滚潮声中从新加坡回国了,因为他看到发行到了新加坡的华文报纸上,救国的呼声响彻云霄。
我陪同一位老者去城郊一处废弃的院子,那是20世纪40年代一家著名的报馆。当年一些如雷贯耳的人,就在那里进进出出。那时,报社还被称为报馆。可惜,除了几面斑驳的土墙,啥也没有了。留下的,只有我对当年老报纸的一点想象:灯火摇曳,报人们彻夜不眠,如接生婆守候初生婴儿的到来,当他们凝视着一沓沓散发着油墨香的报纸时,晨曦擦亮了天幕,他们的倦容也瞬间被照亮。当年的报纸,成为一份份留存于历史的草稿,在那些故纸里,也有着一些人沉重的呼吸声穿越迢迢时光而来,均匀地在怀旧者的耳畔响起。
故纸,从岁月的封面上缓缓褪下,却在看不见的封底,成为永远的怀念。故纸,是袅袅乡愁里漫天飞舞的一页。
□李晓(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