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纯荣（四川）

割稻之前

开镰的日子，要选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经历酷暑、风暴、洪涝等多重考验，乡村终于进入最为重要的收获季节。

低调的垂首，配得上一个季节的饱满。

热烈的阳光，适合迎娶最后的收成。

农历八月，谷物心事深重。

大地敞露的伤口，经不起雨水再来一遍直抵疼痛的敲打。

在川东北，天气有时急躁如火，有时沉闷无言。以不能松懈的辛勤劳作，加上风调雨顺，方可换取丰谷满仓。

而天空阴云密布，预示着秋雨即将来临。

割稻之前——

需要将镰刃对准天空，测量出哪道亮光更加令人安心。

需要把命运，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浮生卑微，不可预知的危机，四下潜伏。

比如天气，总是变幻不定。

亦如：镰刀握在手中，稍不留神，也会割开一条伤口，喝上一口人类的鲜血。

又逢秋分

谁能告诉我，前夜满盈的月色，从明日起，将会去往何方？

星空之下，亮如白昼的节能灯，看守着紧锁的院门。

谁能告诉我，一块蓄能充分的太阳能电池板，如何转化人间缺失的温度？

从今夜起，一个季节恰好被分成两半。

昼与夜的长度，在此交接与互换。

暂未影响那棵老树枝头，一对大雁即将南飞的离愁。也未影响塆里那块刚刚完成收割的稻田，独立于遍野荒芜之中的倔强。

一场久旱之后的微雨，蹑手蹑脚地，下在对面山冈上。

夜风轻拂而过，苦熬一整个夏天的芭茅草，终于找回噤若寒蝉的心跳。

温度骤降，似乎没有任何预兆。

秋虫褪尽暑热，释放出清越鸣声。南瓜枕着枯藤旧梦，不曾散落半分甜意。人在异乡的回望，因此也有了裹紧衣衫的理由。

又逢秋分。

一座城市卡壳的笑容，一座村庄丢失的情感，只需要一场久候的雨水，就疏通了关节。

寒露

独立寒秋，山峰愈加凸显出峭拔姿态。

崖畔险象环生。一株草以摇曳对抗枯萎，并据此做好迎风傲雪的准备。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袅袅凉风动，凄凄寒露零”……

岁月沉淀的箴言，逐渐散发出意义的微光。

从秋分那一刻起，阳光的锋刃逐渐钝拙，甚至边缘现出锈蚀的迹象。

到了此时此刻，经历反复锻打，风也有了足够的硬度与犀利。当它多削动几遍，眼前的日历便越来越瘦，相思便越来越薄。

午夜时分，一场寒露应约而至。

木栅上方的裂纹，又朝深处延展几分；抗拒风霜的羊群，又将发出不安的咩叫。

面对生活，所有微小事物都在练习审时度势，准备卷土重来。

在春天回归之前——

草用弱不禁风的摇曳，对众多事件保持冷眼旁观。

九月之诗

一

秋后，持续近俩月的高温干旱，迟迟不见退场的意思。

在大地上，秋老虎频频晃动巨大而凶顽的面孔。一贯小心翼翼的日子，让人愈是过得胆战心惊。

直到昨夜，细雨轻叩窗扉。

打在窗玻璃上，噗噗有声。

跃落于桌案，犹如老友辗转寄来的一封旧信。一页页单薄纸张运送的心跳，如此鲜活、急促，令人欣喜。

二

林子里，湿气氤氲，清风找回失散已久的畅快。

松涛尝试发声、渐次浑厚，缄口多日的言辞，终于得到有条不紊地释放。

捡拾山菌的人进入丛林，像一枚石子投入深潭，转眼便消散于幽蓝的波纹中。只听见水面上空，划过一条欢快的声线。

秋雨唤醒的九月香，这里一朵，那里一丛，在松毛、柏絮、杂草的掩映中舒肢展臂。

一道道金黄的灯盏，将这片寂静山野照得透亮。

三

秋月皎洁。借一条长椅，憩于院坝，任风吹干被酷暑沉积多遍的盐渍。

一个人的惬意，源自多声部乐音的交汇。诸如：蛐蛐尖细，蝈蝈强劲，蝼蛄沉稳，苦蝉聒噪……

我惊讶于，迅速转凉的秋夜，虫鸣声如此繁盛。它们每叫上一声，风的脚步就更轻盈，夜的语言就更幽远。

门前池塘里，一蓬睡莲仍在无限扩张。

明月照耀的丰腴身段，庇护着游鱼走虾的小小快乐，让我悬垂整个夏天的忧虑，找到停放的理由。

四

趁着秋高气爽，我要开启一场渴望已久的远行。

忙碌秋收之后，腾空的旷野，散发出甜蜜而恒久的气息。正如一轮暖阳从冉冉升起到缓缓西下，沿途书写的，满是人到中年的从容。

我看见铁轨延伸，一列火车运载着一曲人生的低音部分，侧身没入色调苍茫的远方。

此时，我要为踽踽而行的另一个自己，写下一封暖透心扉的书信。

纸短情切，见字如面。

翻过秋后的山冈，纸页渐次飘零。文字抱紧火焰，可以温暖远行的路途。

风中的稻草人

曾经，稻草人身姿挺拔，是乡村九月最为耀眼的风景。

秋风吹过田野，稻香盈怀，秋韵醉人。

山间稻浪起伏，衣着鲜艳的稻草人，也在舞动着激情。

或许，稻草人做梦都想要四处走走，而无拘无束的秋风即是最好的依托。

一颗饱满、低垂的谷粒，可以成就一部熟透的青春往事。

将耳朵贴近枯草，也能探听生命深处隐藏的诸多秘密。

日复一日，鸟雀在天空徘徊，或远距离驻足观望。这些生性胆怯的小家伙，整整用去一个夏天，才算了解与稻草人有关的所有信息。

当它们轻手轻脚经过眼前，试着偷吃几颗谷粒之后，便大胆飞上肩头，梳梳羽毛，亲亲脖子，表达出由衷的欢喜。

多少年了，稻草人站在田头，被一年一年的秋风刮破衣衫、划破表皮。

但它的目光从未失散。

它眺望着，隐没于群山远影的那条小路——

有人一去不返。有人叶落归根。有人在异乡屋檐下，夜夜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