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8 作者:2024年08月30日
□陈进(重庆)
在渝鄂交界的利川一带,俯仰皆是连绵的山峦高冈,海拔大多在千米以上。在这片“地无三尺平,出门就爬山”的群山皱褶里,繁衍着大大小小的村寨,其中有个鱼木寨,号称“天下第一土家古寨”。
俯瞰鱼木寨,其独立于群山沟壑中,四围悬崖绝壁,唯有一道险峻的山脊与他山相连,地形如同一个拨浪鼓。清同治五年征修的《万县志》中记载:“鱼木寨山高峻,四周壁立,广约十里,形如鼗鼓,从鼓柄入寨门,其径险仄。寨内广有田产竹木,可容数千户,南岸名寨也。”
湖北利川之地出现在重庆万州的地方志里?不用怀疑,是真的。此地的籍贯经历多次更改,它曾姓川,由石柱到万县,1955年才改姓鄂的。
古道:峻峰悬壁上,俯仰在云端
通往鱼木寨的古道有三条。寨北崖壁“三阳关”处23级“手扒岩”和寨东悬崖上的28级“亮梯子”,两条路皆“穷天地造化之工,聚山川自然之极”,往上遥遥青天,往下万丈深渊,古时是出寨入寨的两条捷径,曾吞噬过无数人命。而今它们载着层叠的历史印痕不再履行进出使命,只作为两个景点供后人参观体验。现在进出寨子都通过“从鼓柄入寨门”之路。
从鱼木村场镇出发,几分钟就来到 “鼓柄”处。一条窄窄的水泥路指向树林,绕过一个弯,水泥路变成更窄的青石路。从磨痕看得出,这条入寨古道经历过多次修缮。在两面高悬达百余米的薄薄山脊上,将起伏的险峰一点点凿平再铺上青条石,只是想想都让人心惊胆战。现在路面平整,已达到三轮摩托车通行的宽度,加上两边树木参差,又有护栏,已没有悬空之感。
青石道通向主寨楼,寨门上方刻着 “鱼木寨”三个字。寨楼依山脊走势而建,前为防御区,分上下楼。底楼全用石墩子垒砌,仅中间一门可进出。二楼的石墙上开有供观察和射击用的孔洞。后为生活住宅区,屋顶盖有青瓦。寨楼是绝壁的延伸,斩断了里外连接,易守难攻,给世人留下“悬崖梁上建寨楼,一夫把关鬼神愁”的神话。
进入寨门,才知此寨楼并非古已有之。清朝中后期,白莲教在民间广为传播,为截堵教民,万县令山民依山建寨,其中就包括鱼木寨。嵌在墙壁上的“奉修碑”有记,清嘉庆四年由百二十人捐建而成,只有两百多年的历史。
寨楼建好后,凡流寇盗匪来袭,此处即传出吹牛角、放炮的信号,全寨尽知。而今寨子作为旅游胜地,每年端午节举行盛大的入寨仪式,寨上乡亲身着土家族服饰,以吹响牛角、放炮三声的仪式打开寨门,还为前来的客人献上一碗可口的醪糟汤圆。
青石路通过寨门一直延伸,贯穿整个寨子。葱茏林下,青石古道蜿蜒有致,静穆在时光深处。曾经这条路是何其热闹:骑马的商客传来“哒哒”的蹄声和响亮的鞭声;轿子从身边经过,乘轿的或是财主,或是读书人;辛勤耕种的农民肩挑背扛,要么在家里和田间往返,要么带着山货出寨换布换盐……
而今朴素的青石道上,听到最多的是蝉虫鸟语、松涛和鸣和路人的谈笑声。新式民居楼偶尔点缀路边,回廊幽树,古朴而鲜活。
古墓:年深草树荒,石碑卧斜阳
沿着青石路前行,可见散落于青山绿树丛中的一些古墓,于水边林间,院舍一隅,甚至村民的正堂屋里。古墓群是鱼木寨遗留下来的重要资源,这里古墓多样,墓碑风格各异,有立柱式、神龛式、阁楼式、牌坊式……墓葬形式和规模也不尽相同,单人墓、夫妻墓、一夫多妻墓等等。所有墓葬用的碑石,均为寨上随处可见的青砂石。这种石头砂质细,耐风化,可精雕细琢,易于造型。
小小鱼木寨不过十里,却出现了大规模的古墓群,着实让人意外,可追溯它的历史也并非偶然。古时鱼木寨由土司把管,后来成为各大富豪的聚集地。这一带先民历来有跟外面通商的传统,成就了一批家底殷实的富豪。社会动荡年代,富豪们专挑鱼木寨这样的特殊地势,举家搬迁,聚族而居。寨上先后有成氏、向氏、谭氏等几大家族,他们根据财力、经历和胸襟气韵,打造了属于自己的桃花源。在子继孙续的迭代中,喧嚣渐渐沉寂下来,最终归于尘土。而他们留下的一座座墓碑,仍以石的风骨倔强地矗立着,无声链接起历史深处的家族兴衰故事。
在祠堂湾,一座名为“双寿居”的夫妇合葬墓,乃鱼木寨规模最大的墓葬碑。墓主成永高是寨上首富,此碑系他生前所造,一百多名工匠花四年时间才完工。这座院落式的“万古佳城”,有廊有院,共三门两进,宽8.5米,长20米,占地100余平方米。从墓廊到墓室到正碑,从门楣到柱子到墓墙,里里外外、从上到下都精雕细琢。人物、花鸟、物什等雕饰十分丰富,浮雕、圆雕、透雕等雕法灵活,诗词、楹联等文字穿插其中,相得益彰。有人数过,其中仅变形的龙雕就多达70余处。
跟“双寿居”一墙之隔有民居院落,一村民正在院坝清洗土豆。问及为啥住在墓边,才知此地有着多样的丧葬文化。土葬、悬棺都有,还有一种叫“阴阳一体,人鬼同屋”,墓碑与人的生活空间融为一体。这里碑屋十分常见,人们一日三餐皆可用碑前拜台与祖先同桌吃饭。在村民眼中,墓碑像家具一般平常,他们认为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死后,仍以某种方式活着,会保佑后代。家居紧靠祖墓,更觉安全和吉祥。这里曾盛行“事死如事生”,甚至“厚死薄养”的观念。
寨上有个丧葬习俗叫“活夜”,是给60岁以上身故老人的特殊典礼,已经持续了近200年。凡村中有寿星去世,全村人都来现场喝喜酒,其族人无论多远,都会赶回来与家人团聚。到场的人载歌载舞,只有快乐,没有悲伤,这跟川渝一带高龄老人去世叫“喜丧”是一致的。只是汉族人的生死观没有他们那么豁达和纯粹,虽然说知生则能知死,生死一理,而真说到死,大多数人还是唯恐避之不及。
展富有,示权贵——这是鱼木寨古墓的特征。不同墓主人的学识修养和追求,在墓碑上都体现得淋漓尽致。寨上还有近十座其他不同风格的墓碑,皆精雕细刻,保存完好。这样的墓葬群,在民间尤其在鄂西深山老林里,实属难得。作家冯牧先生曾来此地,看过一座座规模宏大、气势非凡的墓碑,细究碑上纷繁的人物花草、楹联诗句后,被当地土家人的勤劳和智慧深深打动,说这里的墓碑是一笔不可多得、不可复制的宝贵文化史料,称鱼木寨墓葬群是“民间的十三陵”。
古屋:画栋亦雕梁,隔世散奇香
鱼木寨上有古建筑六七十座,砖瓦结构或木瓦结构,古味十足。“双寿居祠堂”至今还有村民居住,其雕刻精美的木质门窗嵌在斑驳的彩色石砖上,承载着农家简易的生活,泛着古老的生机。经修复过的“连五间”,砖墙与木墙结合,有高颜值的抱厦,飞檐翘角,属于复式四合院。门前石狮、石墩、石槽、石缸等一字排开,非常气派。
寨上最大的古建筑“六吉堂”,地处平坦开阔的大湾地带,是一座古意盎然的四合大院,也叫老房子。它的大门并不按照传统建筑的对称端正,而是将正门开在房屋一侧,并且门是斜着的。当地人说这一带讲究“坟打垒,房打垭”的风水学。墓地朝向宜对着大山,而房屋大门朝向则要开阔豁亮。六吉堂正面被山封住了,于是就将大门侧身对着远方的垭口,意为前景广阔,发人发家。鱼木寨先民都遵从这样的风水学,因此留下了“连五间正,老房子歪,张凤坪的朝门横起开”的古建筑奇观。
六吉堂集川东四合大院的精髓而建,占地1000多平方米。从正堂到天井到厢房的布局,从抱厦到飞檐到翘角的装饰,石材与木材相融,坚硬与柔软搭配,粗犷与精致对比,以及绛红作底的色彩生发,处处都渗透着传统建筑美学思想。它始建于清末、成于民国九年,是向家投资的家族治学地。
六吉堂院里文物众多,最珍贵的要数巨大的《南阳柴夫子训子格言》石刻,其书法稳健,刀法娴熟,代表了当时的农耕文化。
“读书的如金如玉,不读书的如土如泥……纵学不得程夫子道学其鸣,也要学宋状元连科及第。再不能够,也要学苏学士文章并美天下听知。倘再不然,转眼二十五十……还有什么长济……”六吉堂的读书人深谙孔子“取乎其上,得乎其中;取乎其中,得乎其下;取乎其下,则无所得矣”之道,挑选的学习榜样都是程颢、宋庠和苏轼这样的大名人。鱼木寨人的确有大格局,身处山乡僻野,胸怀天下之志。
寨上历来“崇文尚学,勤奋求知”,文风浓郁,至今如此。当地邓昌银校长从2014年开始,年年带小学毕业生到六吉堂读“训子格言”,孩子们从小在家乡获取丰厚的精神养料,积蓄腾飞的力量。这样一个弹丸之地,早在几年前就出过50多名大学生,占全村人数的一成有余。
《南阳柴夫子训子格言》给六吉堂,给鱼木寨,增加了厚重的质感。
年光悠悠过,一脉相传承
行走鱼木寨,随处可见先民智慧。为了耕种有充足水源,山顶建堰塘储水,山坳泉眼处建水库,还在斜坡挖水沟,将满坡的雨水都赶进农田。沿途路边、斜坡上,常见排水的石槽或竹管,细细的水流像血脉一样,滋养了一代又一代寨民。
鱼木寨还有多个幽深的岩洞,鱼木洞、腾龙洞、黑洞等大小不一。先民曾用它们来藏身避难,储备物资,制造武器。
昔日,寨民为了生存和安全而绞尽脑汁、小心翼翼地凿路入寨,不仅粮食能自给自足,连武器也可自备。他们质朴的乡情、田园牧歌的生活方式,在大山深处不知不觉传承了数百年。而今,寨上的村民仍然沿袭着祖先的优良传统,一面放胆建设美好新生活,一面又小心翼翼地守护鱼木寨原汁原味的历史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