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7 作者:2024年08月09日
□邱凤姣(湖南)
“十崽十相,十崽十性”,说的是同一对父母所生的孩子,相貌和性格会各不相同。我父亲三兄弟,无论是外形还是性格,看起来还真不像同一对爷娘生的,他们毕生的命运也迥异。
伯父个子不高,敦实,阔脸盘,单眼皮,形貌上更像祖母。他是家中老大,性子软和,慢条斯理,打小便有绰号“堂憨皮”。因为家境极其贫困,几岁就跟着祖父上山下田,以减轻家庭负担。十几岁拜了半个师傅学石匠,师傅舒阿公自己都是半拉子水平,伯父便自学成才,在石头上雕刻花鸟虫鱼,凿打各种墓碑、门槛、廊柱。
伯父多次想参军,都被祖父搅黄,便明白了在这个子女众多的家庭里,作为长子的他没有选择命运的权利。他断了外出奔前途的念头,一心做石匠,帮父母挣钱养家。记得他带了好几个徒弟,性情最相投的大他一辈,他叫“祖尧叔”,我们叫“祖尧阿公”。师徒俩酷爱喝酒,一盘炒花生两壶烧酒,能喝到半夜。祖尧阿公去世,伯父便落了单,别的徒弟来拜节,伯父也不多挽留,任伯母招待。
父亲身材颀长,浓眉大眼,有一个深陷的酒窝,活脱脱一个祖父的翻版,但比祖父壮实。父亲是家中老二,生性懦弱,对兄长言听计从。从小迷恋敲锣打鼓,四岁就跟着村里的“师公子”唱调子、做白喜事,又因长得俊,被大人安上“昆师公”的小名,这个名字伴随父亲终生。父亲后来当了一名煤矿工人,采煤、掘进、运输啥都干过,他年年被评为“先进生产者”,奖回来不少搪瓷脸盆、开水瓶之类的物件。父亲一辈子不改忠厚老实的本性。
叔叔是家中长得最好看的男儿,整日里阴着一张脸的祖父,只要看到这个幺儿子,总要把目光多停一会,脸上闪过让别的儿女羡慕的微笑。祖父是铁了心要把这个儿子留在身边的,但祖母坚信“人不出门身不贵”的道理,连哄带骗劝住祖父,把十八岁的叔叔送去参军。于是,20世纪70年代中期,叔叔远赴山东青岛,成为一名英武的海军战士。转业后,叔叔在派出所担任指导员,成了大家口中的“邱指导”。即便后来他从派出所调到公安局,职务改变,乡里乡亲看到他还是招呼“邱指导”。
伯父和父亲这对小哥俩,天生对吹拉弹唱感兴趣。伯父六岁左右,迷上了二胡,只要村里谁家行法事,小哥必定喊着小弟,飞快地赶到那家,照着“师公子”的样子,又吹又唱。父亲约莫四岁开始学习唱歌,那时没有流行歌曲,是跟着唱太公、唱娘娘的师傅唱。唱太公、唱娘娘是家乡自古流传的活动,意在驱除邪恶鬼怪,求得吉祥如意。
在“师公子”行法事的空当,伯父借人家的二胡拉,父亲借人家的牛角吹。“师公子”不好拒绝,看两个这么小的男孩,如此执着地跟着,也并不胡闹,便由着他俩鼓捣乐器。伯父凭着记忆模仿拉二胡,父亲鼓着腮帮子吹牛角,两人都不成曲调,但都兴味盎然。
父亲比伯父更痴迷,等“师公子”开始吹牛角了,父亲就目不转睛地看着,小耳朵竖着,捕捉牛角里飞出来的每一个音符。就这样,父亲学会了吹牛角、打龙船卦,还学会了唱《龙船调》。年纪略大的伯父,后来二胡拉得远近闻名,花鼓戏里的旦角也演得惟妙惟肖。伯父、父亲与祖尧阿公三人常常同台唱花鼓戏,在村子的某个晒谷坪里,几张方桌子一拼就是戏台。凡是女的都由眉眼秀气个子稍矮的伯父扮演,凡是男的都由身材高大双目炯炯的父亲扮演,祖尧阿公负责拉二胡伴奏,戏服是村里裁缝做的。他们唱《天仙配》《小姑贤》《刘海砍樵》《四姐下凡》,能让全村空巷的是《刘海砍樵》,父亲兄弟俩做工和唱腔都有板有眼,台下黑压压一片的观众总会紧盯着台上,生怕漏了每一个动作。
那个时代的苦不用说,但懂得苦中作乐,是一种生存智慧。我上小学时的某个假日,大队在学校操场搭了一个简易戏台,请伯父和父亲唱花鼓戏,演的是《天仙配》。我是“演员”的女儿,享受特权,不和别的小伙伴一起挤在人群里,或者趴在树杈上,而是站在戏台边一条高脚椿凳上。我记得伯父这位“仙女”水袖遮脸,莲步轻移,款款而来,引得台下一片叫好声。穿着青衣褂的父亲,咿咿呀呀地唱,我听得似懂非懂。
伯父常年守在石山上,用锤子錾子敲不出三个儿女的学费,但一点也不妨碍他在月光下拉二胡。他嗜酒,去石山放炮凿石头也带一壶酒去。一生的路快走到尽头时,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双脚乏力,只能慢慢挪步。在他眼里,老伴和儿女都是外人,都是小偷,随时都可能偷走裤兜里一卷揉皱了的百元钞票。去年夏天,父亲去世了。伯母告诉他,弟弟昆伢子走了,兄弟俩再不能相见了。他似乎没听见,无动于衷地望着天空,他的记忆飘忽,丢下了一同长大的兄弟。
父亲是那种树叶落下也怕砸着头的人,一生没有和谁红过脸。他不管家事,工资全上交给母亲。他不仅爱吹拉弹唱,还爱看古书,一本竖排版的繁体字《东周列国志》,被父亲读了个滚瓜烂熟。我才学会说话,他就教我唱童谣、认野花野草。我还没上小学,就学父亲的样子,抱着《东周列国志》,一个字一个字地啃。他从煤矿商店买回红绸带、碎花衬衣、格子松紧鞋,把我打扮成村里最水灵的小姑娘。他常常将我骑在肩膀上,招摇地穿过村庄,穿过煤矿生活区。他一路吹着口哨,一路和人打招呼,仿佛骑在他肩头的不是一个山里丫头,而是世界上最尊贵的小公主。
20世纪90年代中期,父亲提前退休,和母亲一起耕种田土。这时候,我做了一名小学老师。同父亲曾经年年被评为先进一样,我也在乡村小学年年被评为优秀,这是父亲最为骄傲的事情。他常去村里、镇上打小牌,老伙计总是夸他有个好女儿,教书方圆十里有名,父亲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两年前,他生了一场大病,不再外出。有一次我去看他,穿了一套上台发言的新衣裙。他坐在一张软椅里,虚弱却又欣慰地说:“这衣服要得,一看就是位好老师。”
军人出身的叔叔,无论走到哪里,一举手一投足,都充满英武之气。用我们后辈的话说,就是好人见到叔叔很有安全感,坏人见到叔叔会不寒而栗。他是一位目光犀利的老公安,几十年工作生涯,遇事无数,阅历丰富。我最了解的是他刚直不阿、嫉恶如仇的性格,谁想通过他办点私事,或者请他递个人情什么的,若是同村人,叔叔会和颜悦色地拒绝,若是我们晚辈,准会被这位脊梁笔挺的共产党员好好教育一顿。
两年前,他的女儿我的堂妹参加单位先进竞评,其中有个网络投票环节。堂妹将投票链接转发到家族群,还来不及开口说话,轻易不露面的叔叔突然跳出来,直接问堂妹:你这个先进是靠投票,还是靠实干?难道先进是投出来的,不是干出来的?你啥时候学会这些浮夸的东西了?吓得堂妹立即撤回链接,再不敢往任何群推送。
叔叔身怀绝技,却不露声色。扒手盛行的年代,叔叔经常着便装坐车抓扒手。据说,只要扒手有小动作,叔叔便伸出手指点一下他的某个穴位,扒手就会像被施了定身法,动弹不得。扒手大多是小青年,往往是几个人一起里应外合。叔叔有几个点几个,一来二去的,扒手都被老公安点过穴,纷纷撤出小县城。
叔叔于我,不仅是亲人,还是大恩人。1997年初春,我不慎摔断右腿,在一家小医院做了接骨手术。四天后,叔叔带着著名的骨科专家陈大夫赶来。陈大夫先是掂了掂我的伤腿,又压了压,脸色凝重。叔叔抱着我重新拍片,结果片子显示骨头没接正。因为年轻,才四天时间,接缝处已经开始愈合。我记得,包括叔叔在内的四个大男人,狠狠按住拼命挣扎的我,由陈大夫掰断骨头,重新接合。陈大夫说:小姑娘,其实误差不多,但如果没有纠正过来,那你以后走路就会一瘸一拐的。
叔叔是家中老幺,比伯父和父亲小许多。兄弟仨在照顾年迈的祖父祖母这件事上,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从来没有任何争执。祖父祖母去世后,在城里安家的叔叔隔三岔五回来看哥哥,带着哥哥爱抽的烟或者喜欢的食物,还会给哥哥塞打牌钱。
几年前,我曾看着他们在我家小聚。那是一个春天的黄昏,夕阳的余晖洒满走廊,兄弟仨坐在西斜的阳光里,扯着家事和村事。那时伯父的病症已经有所显露,但还能拄着拐杖到我家,能认出我们一家人。他很少说话,只是低头听着。父亲最为动容,几次喊着“哥哥”“老弟”,也许他看着越来越糊涂的哥哥,想起了兄弟俩一起成长的岁月,想起了带着十六岁的弟弟下湖区搞“双抢”的岁月。叔叔的声音依然洪亮,眼睛依然神采奕奕,他一句一句地提醒着两个哥哥,要在生活上注意哪些细节。霞光映着他们头上的一片薄雪,在有限的余生里,兄弟仨缓慢地度过了这个温暖的黄昏。
如今,伯父已经不识人间百般事,父亲长眠于山冈上,唯有叔叔依然坚守秉性,以军人的风姿行走于世间。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亲情与责任,乐观与忠诚,他们什么也没说,又似乎什么都说了。我在途中,会常常想起兄弟仨的往事,会不断调整前行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