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8 作者:2024年08月02日
□朱孝才(重庆)
“推磨扬磨,推个粑儿甜不过。隔壁老娘来包火,给她尝一个。”儿时,妈总给我唱这首童谣。妈说:“你是午时生的,太阳当顶晒着。梁那边三奶奶来包火,帮我把你接出来了。”
包火,就是讨火种。物资匮乏的年代,山里人别说打火机,就是两分钱一盒的火柴也是轻奢品。记忆中,家家户户保留火种最常见的法子是在灶膛里用热灰煨一两块没燃过的木炭做“火石”。要用火了,用火钳扒出火石,添些渣渣草草做引火物,用吹火筒或是鼓起腮帮子一吹火就着了。但火石也有燃过的时候,常常是要用火了,灶膛没了火石,甚至灰都冷了。若没了火石,就要去邻里家包火了。有时候邻里家也没了火石,那就要接着往下一家跑。要是都没了就借火柴,三根两根的。有借有还再借不难。遇上大方人家,也有白送的。但终归是欠了人家一个情,而人情,总是要还的。
包火通常是小娃娃的活路。腿脚快好支派,不耽误事。近点的人家用稻草、玉米秸秆啥的挽成一个麻雀窝一样的草窝子,火石往草窝子里一放赶紧往家跑,通常是跑着跑着草窝子就着火了,真正的一溜烟赶回家,往灶膛里一丢,连吹火的工序都省了。远点的人家得用笋壳、芭蕉叶、麻叶啥的团成一个小火盘,铲上一层柴灰再把火石放上去,一路小心呵护着包回家。
也有老人上门包火,像三奶奶那样的,一定是五保户孤寡老人了。
老人上门包火,常常会跑了一次还得来二次。腿脚不利索,还没到家火石就灭了。或是有气无力,讨回去的火石没引着火倒给吹灭了的。好在老人都是保留火石的高手,通常是别人上他们家包火。
三奶奶家在梁那边。梁是一个小土包,稀稀拉拉长着些灌木茅草。我们家在村里算是殷实户,火柴是长年都有的,我爸甚至还有个用煤油的打火机。不知为啥,我妈还是三天两头地喊我们去三奶奶家包火。每次去,必得要我们带点啥东西——几颗水果糖,几个时令水果,我还带过两调羹白糖的。三奶奶见我们来包火,自然是喜笑颜开,包了火石会摸摸我们脑袋瓜,随手给我们兜里揣几颗野果,或她自己炒的盐黄豆、南瓜子啥的。她的手长满老茧皲口,冬天还会有冻疮,干瘦如鸡爪,每次摸我脑袋,我都要起身鸡皮疙瘩。
我还是挺喜欢去三奶奶家。她是五保户,有一块生产队特别分给她的自留地,用竹篱笆围着。三奶奶种着些村里人很少种的东西,茴香、芫荽、薄荷、香蒲等怪怪的香香的菜。一进她家,总有股特别的香气。这些香菜村里人都不喜欢吃,有些人还避之不及。我们倒是常去找她讨菜,因为我爸是村支书,家里常来城里的干部,总有特别爱吃这些香菜的人。三奶奶还种荞子。红红的梗茎、绿绿的叶,开着米粒大小白白的花。整个夏天,三奶奶都在地里伺候她的荞子。荞子收了晒了,三奶奶用石磨磨成面,煮糊糊、煎饼子、做面条,掺和那些香菜。我们上门包火,她会让我们尝荞面做的吃食。姐姐、弟弟都不吃,唯独我喜欢。所以,但凡妈要叫去三奶奶家包火,我总抢着去。
三奶奶家的灶膛常年都留着火石,茅屋顶上的烟囱总冒着淡淡的柴烟。四邻没了火,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三奶奶。挨邻搭界的几家人,干脆不留火石,一到饭点,都让娃儿直接上她家包火。
稍稍懂事了,我就纳闷。我家明明是有火的,为啥要没事找事去三奶奶家包火呢?还有,三奶奶的灶膛是从来不会熄火的,为啥我出生那天她偏偏就来包火了呢?这话我不好问。
我六岁那年冬天,山里特别的冷。爸在灶屋盘了个火塘,一家人围着火塘,都不想出门了。一天傍晚天下着雪,妈从外面回来,一脸忧郁地对爸说:“三奶奶的屋半天没冒烟了,你去看看。”我爸去了梁那边,一会儿回来,悄声对妈说:“三奶奶走了!倒在灶屋,灶膛灰都还是热的。”
三奶奶被埋在她的自留地里。山里有吃五保户的习俗,村里人都去了三奶奶家。“这下可得好生留火石,以后包火都没去处了。”好多人都这么说。边说边吃荞子做的面条煎饼。我也去了,我关心那些茴香、芫荽、薄荷和香蒲。冬天都倒了苗,一地白雪,啥也看不见了。
“这些年要娃儿们去包火,就是怕她摔着碰着了没人看见。结果几天没去,人就没了。这些年,每到我要生娃娃那几天,她总要来包火,其实是借故。几个娃娃全是她帮着接生的。哎!”回来的路上,妈轻声和爸说话,眼里盈满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