饲鸡记

版次:09    作者:2024年06月28日

□宋扬(四川)

鸡可以说是六畜中最寻常一种。在农村,鲜有不养鸡的人家。当下,甚至在小城市的屋顶,也有人偷偷养鸡。偶有人将公鸡养在城市的单元楼中,惹得周末不愿闻鸡起床的上班族在小区业主微信群里抱怨声一片。时空切换,一个到乡村过夜的城里人未必会被打鸣的公鸡闹醒,何故?回乡即是休闲,紧绷的神经一旦松弛下来,鸡鸣犬吠也成了助眠乐音。倘若仍有人抱怨睡觉受扰,一要反思自己是否太矫情,二该想想自己对某些物、事、人是否执念太深。

“鸡屁股下抠生活”——这是那些年农村养母鸡的真实目的。鸡屁股下的蛋能换钱,油、盐、酱、醋、火柴、肥皂……这些日常生活必需品都等着拿鸡蛋去兑换。养上几只母鸡,虽对置办电风扇、黑白电视机等大件于事无补,但对零打敲凿的小物什却功莫大焉。

若遇上家里来客人,如果不是那种非待以大鱼大肉不可的贵客,一盘炒鸡蛋或者两颗糖水荷包蛋,照样是体现主人家热情大方的“脸面食儿”。有一年,邻居家办喜事,来了不少远方亲戚,一时住不下,遂安排几人来我家借宿。第二天一早,母亲把几碗荷包蛋端到那几人面前,母亲的贤惠、好客,借邻居之口一下传遍了村庄。来而不往非礼也,后来,我家亲戚也去邻居家借宿,得到了相同的礼遇。母亲和她煮的鸡蛋,成了进一步融洽邻里关系的催化剂。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鸡偶尔也会引发邻里纠纷。比如,某家散养的鸡跑到别家自留地啄烂了刚栽下的菜秧子,吃光了才冒出头的菜芽儿。一季蔬菜泡汤,意味着接下来的几个月将无菜下饭,受损人家当然急,一急,“指鸡骂人”的话不由自主就出了口。鸡的主人呢,自知理亏,孬话虽不中听,也只得听着、憋着。偏有骂鸡者似乎觉得不足以泄心头之愤,遂略过“桑”的婉曲,直接骂“槐”。这下,被骂者不干了——想想祖宗十八代与几窝菜比,自己吃亏不少,哪还能“熟视无睹”?于是,双方你来我往,声嘶力竭,口沫横飞……可最后也没争出个孰胜孰败。只要两个女人不动手,两家的男人倒也稳得住,抽烟的仍然抽烟,挖地的依旧挖地,男人的沉默最终消弭了女人间的口水战。但是,也有极端例子,若某家男人插了手,另一家男人也势必参战。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弯刀、扁担、锄头……随手能薅到的就都成了武器。武器变凶器,很可能就是一场血光之灾。你家伤筋动骨一百天,我家医药费花去几百元,对骂、对打的两家人这才后悔——我为啥不把鸡关在栏里呢?我为啥不在地头插一圈拦鸡的篾条呢?

鸡犬相闻,往来种作。养鸡本为让日子过得安然平缓,殊不知,平静如水的乡村生活,也会因为几只鸡而闹得漩涡陡生,暗礁迭露,深究其因,还是彼时物质匮乏,鸡也金贵。

金贵的鸡,经不起一场鸡瘟席卷。鸡瘟见风跑,村庄的鸡们纷纷中招倒下,多米诺骨牌效应一般。连头天还气宇轩昂把母鸡撵得满树林跑的公鸡之王,也一下子萎靡得像一块呆立的石头或一张团在一起的旧抹布。此时,最心疼鸡的莫过于女人。眼见鸡一只只倒下,女人愁那些鸡,更愁那些无以为继的油、盐、酱、醋、火柴、肥皂……我们小孩子却是欢欣鼓舞,手舞足蹈——终于能饱餐一顿鸡肉了。运气“好”时,午饭刚消灭一只鸡,午后竟又躺下一只。鸡瘟最猛的那几天,天天吃,顿顿吃,简直就是一场接一场从未有过的饕餮鸡肉宴。有啥办法呢?鸡半死不活,卖不掉,只得自己吃。瘟鸡不比正常鸡,即使加入大量青椒、子姜,也终究有一股无法压制的微臭味。换作今天,瘟死的鸡怕是无人敢吃的,但在彼时,对已“多月不知肉味”的我们而言,不啻于“瘟助我也”的一种美食拯救,压制我们满嘴涌动的口水,滋润我们干涸的胃。

如今,鸡蛋、鸡肉在美食菜谱上,已不再被奉为圭臬,但那些年,养鸡的温暖和伤痛,以及遗憾与幸运,却永远留在了记忆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