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7 作者:2024年06月28日
□杨建华(四川)
离乡多年,父母已逝,但房子还在。
一天夜里,梦见老房子的瓦片坠落于地。梦醒,泪水溢出眼眶,“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贺知章的这两句诗涌上心头。
一个初夏的午后,是淅淅沥沥的雨伴我回到杨家营的。回到宁静的乡村,坐在自家的屋檐下,让“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童年趣事日渐清晰起来。就某种意义上说,再把一些惭愧和自责,集结在一起,搁放在那四间已逾百年的瓦房老宅里歇息一下,抚慰我一会儿,温暖我一阵子。
坐在自家的屋檐下,喝着老井水被煮熟的清香,心里泛起一阵酸楚——现只有一位健在的老人,守护着残缺不堪的老院子。这位老人是相邻而居的亲人,我从小叫她孟姆姆,虽年逾耄耋,但身体健朗。
因我的回来,老人喜笑颜开。一杯热茶,如此温暖,慈祥老人的话语里总是透露出依依浓情,不但问候关心我女儿,还嘱咐我一定要好好照料母亲,若想回老家看看房屋,有机会就把她送回来……我与老人像母子一样,不紧不慢地摆着龙门阵。
雨打在厚实的瓦片上,发出刺耳的声响。面对寂寞而孤单的几间瓦房,盯着从瓦楞飞流直下的雨帘,一件件往事向我静静展开。
曾经,这套传统的三合院里生活着近三十人。尽管当年被贫困缠绕,但对一帮细娃娃而言,院子里总是洋溢着快乐、喜悦和无忧无虑。
记忆中,一个石磙跟在一头大水牛屁股后面,小伙伴吆喝着去追石磙,在谷场上嬉闹不已,气得大人又吼又骂。亦苦亦乐的童年生活,热热闹闹,虽经常处于半饥饿状态,却十分快乐,大家迎着风雨茁壮成长,身体素质好,抗压能力也很强。
时过境迁,曾经人丁兴旺的院落,在改革开放春风劲吹下,让我和兄弟姊妹先后走出穷乡僻壤的山村,走向山外的绚丽世界,走进五光十色的大都市。
人去屋空,老房子渐次失去炊烟的熏陶,房门长年久闭,未能打开通风,灰尘密集,雨水渗漏,湿气难排。一张张厚实的瓦片,压在逐渐失去体力的椽条上,仍然艰难地与风雨、冰霜对抗,默默地坚守着家园。
“房子隔两三年要翻盖一回,不然会漏雨。如果檩子烂了、椽子断了,下大雨和暴雨,瓦片就会掉下来……”老人的担忧,同样是我的牵挂和忧虑。
坐在黑黢黢的老旧板凳上,目光扫视着进入房门的五步石阶,紧盯着被时光、鞋底、脚印磨得油光滑亮、凹凸不平的青石板地坝,缝隙间长出小小的草芥,石面上布满毛茸茸的青苔。面对渐渐荒芜的院子,睹物伤感之余,我该做些什么?是经常回去看看,还是尽快翻修?
孟姆姆问这问那的关心,如醇香的泥土,让朴实的情怀奋力生长,让记忆变得厚实而坚硬,犹如星光照进梦里,如影随形。老家真好,让我倍感亲切和温暖。
此时,老人微笑着嘱咐我:将来有一天,我也不在世上了,这空荡荡的老院子,住了几辈人的房子还是要翻盖,你们要常回来看哟!听完老人这席话,我鼻子一酸,顿生一股钻心的痛,和着老人的希望和嘱咐,满含真情地说道:孟姆姆,这是我的根,一定不会忘记的,有时间也会带着女儿回来。
护佑我的那几间瓦房,应该有十年没有翻盖了,破损的瓦片在风雨吹打下,如何撑得住?如果要更换瓦片,又到何处去买新瓦填补?
雨中的山村,空寂而朦胧。
与老人相坐屋檐下,龙门阵一个接着一个,像打开久闭的房门,看见了记忆中的东西。却又怕看到屋里的一切,怕与挂在墙上的父亲和母亲对视,该如何兑现以前的承诺?
久闭的老房子里,存放着父母当年用过的镰刀、锄头、背篼、撮箕等农具,似有见物如见人的感慨,思绪万千,情怀盈盈。
是否定下一个具体的时间回到老家,查漏补缺后,让坚守在墙上的父母少些忧虑,让我夜梦归来时,推开房门依然能见到久违的慈祥容颜。
突然,一只大花猫叫唤着,从门框上方的一个口子蹿出来,稳落在地面,不紧不慢,懒洋洋地走过我身旁。关于大花猫的故事,老人讲了许多,听得我心里不是滋味。它有时蹲在关闭的门前,有时坐在门框的木料上,发出期盼何时打开房门的“喵喵喵”呼唤,给人一种不可名状的伤感。
正是,最近的是故乡,最远的也是故乡。
夜幕降临,只得离开,又不得不带上忧思。
感受村子里的今非昔比,漂亮的小洋楼很是炫目。似乎,父辈留给我的几间老旧房屋,与现代的乡村美景格格不入,是否该自责呢?瓦片哟,请不要从梦里掉下来,也不要砸在我的面前,因为自责与酸楚交织之后,眼泪会流下来,如何面对慈爱的村庄和沧桑容颜中昏花的目光?
突然间,从远处飘来一首歌谣,饱含真情的声音,温润地抵达心灵。顿感梦里的瓦片再次掉落时,似有母亲的脚步声紧随其后,还有急忙上前的父亲,举起双手,为我捧住瓦片,也捧起一个梦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