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8 作者:2024年05月31日
我家的一只母鸡,有名字,我们都叫它老黄。它全身金黄,混在一群黑母鸡里,格外打眼。它羽翼油亮,冠子火红,一双粗壮的爪子不停地扒拉草丛和泥土。它时时刻刻红着脸哼着歌,在草地或走廊上踱来踱去,又骄傲又悠闲的样子。因为它下蛋勤奋,长得又漂亮,不仅老母亲,连我都对它多了几分关注。
漫长的冬季过后,门前的桃李枝梢爆出小疙瘩,歇了几个月的黑母鸡们开始一天下一个蛋。老黄到底是不同的,冬天隔日生蛋,眼看着春天来了,却孵在窝里不肯出门了。别的母鸡猛下蛋,老黄要抱窝了。
母亲很高兴,说正好孵一窝桃花鸡,好养得很。母亲给它找了二十只可靠的雄鸡蛋,将一个垫着稻草的老竹箩放在杂屋角落里。老黄就在箩筐里搂着二十个鸡蛋,专心致志地孵起来。
每隔两天,母亲就把老黄捞出来,让它啄食、饮水,松泛松泛。老黄不情愿出来,每次都要挣脱母亲的双手,“咯咯咯”地反抗。母亲双手插入阿黄的翅下,捧起它的身体,放到谷粒上。老黄急匆匆地啄食、饮水、抖羽毛,在不到两分钟的时间内做完这一切,又忙不迭地跳进箩里。不管外面春光多么明媚,也不管别的鸡如何追逐嬉戏,老黄只是静静地伏着,置若罔闻。
第二十天,十九只小黑鸡相继出壳。老黄翅下护着十九个毛茸茸的鸡雏,居然不肯跳出箩筐喝水就餐。母亲想捡掉空蛋壳,老黄对准她伸过去的手张嘴就啄,在她苍老的手背上留下一道伤痕。
第二天,老黄带着十九个小绒球出来活动了。母亲在地上撒了碎米粒,小鸡们大概不认识,看也不看,只管你啄我我啄你,站都站不稳,跌跌撞撞。老黄不停地“咯咯咯”“咯咯咯”,边咯边啄,啄了米粒,又把米粒吐出来。小鸡们听懂了,都拥到妈妈的嘴边,啄妈妈嘴里吐出来的米粒。从此,老黄领着一堆小绒球在草丛里、灰堆里打滚子、找虫蚁,“咯咯”来,“咯咯”去。看起来老黄在不停地啄食,但它总把嘴边的食物让给了小鸡。
每每看着鸡崽在老黄嘴边抢食,我便伸手想拨开几只,让老黄也吃点什么。哪知老黄抻直脖子,耸起羽毛,迅捷地啄过来,吓得我扔了小鸡就跑。老黄倒不来追击,而是忙不迭地“咯咯”着安抚孩子去了。
老黄并不介意别的鸡和它们抢食,但对邻居家的大黄猫格外警惕。只要大黄猫经过,老黄必定追上猛啄。有一次,老黄一家子在满地米粒上啄得正欢,大黄猫来了。也许是被小鸡憨态可掬的样子迷住了,大黄猫蹲下来,歪着脑袋好奇地看着小鸡,连我都看出来猫的温柔与毫无恶意。老黄可不信,立即耸起脖子上的羽毛,大有怒发冲冠之势,飞起来往猫背上狠狠一啄。大黄猫猝不及防,撒腿就跑,跑到远处一根倒地的树干上,惊魂未定地回过头来。哎呀,这一回头刚好被老黄捕捉到,老黄雄鹰一般腾空而起,飞奔过来,直冲大黄猫重重一啄,大黄猫“喵——”地惨叫一声,逃之夭夭。自此,大黄猫一看到这一家子便退避三舍。
老黄舍身护崽,英勇敏捷之态,令我瞠目结舌。在孩子面前,它那种母性的温柔又令人惊叹。它每天带着十九个宝贝在灌木丛里钻进钻出,每一个都要照顾到。有一回,十八只鸡娃穿过刺窠,来到草地上,还有一只小不点被卡在刺丛中尖叫,怎么也出不来。老黄连忙回去,使劲啄小枝干,无济于事,于是站在一边不停地“咯咯咯”,好像在鼓励孩子:“别着急,慢慢来;别着急,慢慢来。”小鸡终于挣扎出来,欢叫着,张着羽毛未丰的小翅膀,飞到母亲的脚下。老黄的尖嘴巴挨着小鸡的圆脑袋摩擦几下,那份欢喜、那份亲热,让我柔情顿生。
春夏多雨。常常是一阵豆大般的雨点骤然洒落,让树丛里玩耍的老黄一家防不胜防。此时,老黄必定张开翅膀,蓬起全身羽毛,最大限度地覆盖着孩子们。雨点打在老黄的身上,打在老黄的头上,打在老黄圆溜溜的小眼睛上,老黄的眼睛不断地眨巴。雨点打在翅膀下探出的小脑袋上,小脑袋赶紧往里面挤。雨下得密集而急骤,老黄看着雨帘的目光似乎带着忧愁,而翅膀下的鸡雏们不再窸窸窣窣,似乎甜蜜地睡着了。
小鸡们一天天长大了,小翅膀会扑闪了,小尾巴翘起了。小公鸡长出了小冠子,开始斗架了。一只只吃饱的小鸡捧在手里沉甸甸的,老黄却骨瘦如柴,羽色黯淡。终于有一天,老黄不再理睬那群半大的黑鸡,谁跟它,它就啄谁,甚至把小鸡啄得尖叫。老黄不能说话,便用鸡的方式告诉半大的孩子:你们长大了,走自己的路去吧!很快,老黄苍白的鸡冠又红艳起来,羽毛恢复了先前的润泽亮丽,新的鸡生又开始了。
我记起曾经读过的诗句:孩子啊,你是花朵,我情愿做你根下腐烂的泥土。母鸡老黄,一度让自己的生命成为根下腐烂的泥土,却又懂得该放手时就放手。这或许是鸡族的智慧,或许是一种本能。我也是一位母亲,面对一只乡间的黄母鸡,不由得生出许多感慨甚至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