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日出

版次:07    作者:2024年05月24日

□林密(四川)

你父亲的时日不多了,还是出院回家吧。这是医生对余仔交代的最后一句话。回到家,望着床上安详的老人,看着西山的暮色光斑透过木窗子一点点照在老人干瘦的条条皱纹上,余仔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着跑出门外……

余仔的父亲是做豆腐生意的。那个小小的豆腐店就在村集市的东北角,仅十几平方米,雨天或大热天,就用塑料薄膜支起四个角,摆四张小条桌,方便顾客吃豆花、喝豆浆,吃完喝完好走。从凌晨四点开始,滚滚白烟就从细窄的窗口涌出,和着拂晓的袅袅烟云,笼罩住大半条街。他整日在店里忙活,也没见忙出什么名堂。南来北往的客人看他眉眼总不分明,衣袖又总是油渍渍的,干脆调侃他不应叫“余豆腐”该叫“余豆渣”。渐渐地,他的本名余正方倒是被人忘得一干二净了。

余仔出生时,街坊邻居全都到他家的院子瞧热闹。父亲搬了把大藤椅,仰坐在大门口,手里捻几片烟叶,听街坊们谈闲议非。那天,日上三竿,屋内终于传出两声清亮的啼哭,众皆欢呼祝贺,父亲两撇浓厚的眉云终于舒展开,眼眸也晶亮有神起来。不知谁提议道:“这可是‘余豆渣’好不容易得来的仔啊,干脆叫他‘余仔’好咯!”大家伙就附和起来。父亲安闲地靠在椅背上,手中搓着烟叶,念叨道:“余仔余仔,余下的仔,上天待我不薄哇,给我老余家留下一个仔儿…………我余豆渣好运要来啰……”

好运没来,那年的寒冬,一场意外还夺走了余仔年轻善良勤劳母亲的性命。祸不单行,几个月后,余仔的婆婆也因忧伤过度走了。那年冬天,风雪分外无情,染白了中年父亲的双鬓,催生了老屋一声接一声的叹息。屋里的烟灰变多了,有时父亲就蹲坐在门前,看日出,晒冬阳,任烟雾缭绕来缭绕去。好心的邻居劝他少抽烟,振作起来,经营好豆腐店,要不转让豆腐店也行,否则真正变成“余豆渣”了。父亲只是摇摇头,不说个子丑寅卯,丝丝烟雾照旧从口中、鼻孔溢出,袅袅娜娜弥散在空气中……

豆腐店的生意少了两个女人的帮衬,自然脏乱差,热情度减少,人流量降低,每天早出晚归仍收入微薄。唯一让人欣慰的是,余仔成绩优秀,考上县中学不在话下,可县城学校好,学费也高,还要住宿费什么的,积攒了几个月,竟还差一大截。父亲却底气十足地告诉余仔,只管认真备考,学费住宿费到时候不会少一个子的。后来,集市东边又开始冒出浓浓的烟气,还有急促热情的叫卖声,每天凌晨,余仔朦朦胧胧中就听见一阵阵炖煮声,再就是父亲蹬着三轮车出门的吱呀吱呀声。

余仔不负众望,考上了县城一中。离家那天,细雨从天幕滑落,店檐稀稀疏疏滴着雨水,整个村子像被蒙上了一层薄纱。父亲没有撑伞,任由绵绵细雨落在破衣上。余仔从车里望向窗外,眼眶逐渐湿润。“你要好好的读啊,余仔,这些学费凑拢真不容易啊!”父亲的话像炸雷常常炸响在耳畔,尤其是夜深人静之时……

余仔在城里上了学,同学之间畅谈的是电子游戏,互相展示的是玩具饰品,都是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他开始变得怯懦,也怕同学问这问那,笑话他的俗气傻气和书呆子气。别人看他一眼,尤其是女生,他会更加恐慌;别人对他一笑,他也总疑心对方不怀好意。几个月后,余仔回到家,踏入充满烟草味的屋里,看到父亲满带沟壑的面容,才生出些如释重负接烟火气的感觉。

父亲老了,但手里还是常常攥着几片烟叶,有事无事裹成卷儿吧嗒吧嗒吸几口。和父亲一起外出吃了顿饺子,父亲喝了二两烧酒,两腮通红,连带着眼尾也生出了淡淡的潮红,望着余仔不停地念叨:“仔啊,你不管有多大的困难,也要往前冲啊,农村娃只有靠读书这一条路……”余仔望着父亲,狠狠地点了点头。

余仔学业越来越重,但还是每周挤出些时间去打零工挣钱,月底留下必要的生活费,再寄些钱给日渐消瘦的父亲,说是学校给好学生的助学金,他用不完。通电话时,听着父亲越来越严重的咳喘声,余仔心中焦虑万分,父亲却总是安慰他说“人老了,哪有不咳不喘的”?

高考前夕,学业压力山大,余仔的心也随父亲的咳喘不得安宁。一天,班主任老师将余仔叫出去,轻声告诉他,父亲病倒了。一时间,余仔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晴天霹雳,嘴巴颤抖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班主任老师拍了拍他的右肩,说:“回去看看你爸吧,他老人家养大你不容易啊,余仔!”

余仔神色慌张地跑回教室。不知是谁听到了老师的话,与旁边的同学争论了起来。余仔胡乱地收拾着书本,顾不上此起彼伏的争论声。他飞奔回村,再一路小跑回家,正值正午时分,没有一丝风,空气也像被烤焦似的,太阳光是那么猛烈,刺得余仔眼泪和汗水一起流淌。到了家,看到那厚实昏黄的身子骨如今斜躺在单薄的床被里,禁不住潸然泪下……

父亲病后,便无精打采的,整日昏昏欲睡。一天大半夜,父亲却突然醒来,把陪床的余仔叫醒,用微弱的声音说:“余仔啊,我想再看一次日出,你带我去吧。”余仔百般劝说无果,只好抱他上轮椅,推着他到村口去。天蒙蒙亮,微风吹乱了父子俩的头发,余仔蹲在父亲旁边陪他等着看日出。日出还早,父亲的双手慢慢伸进衣兜里,抖抖嗦嗦地掏出一张卡,攥住余仔的手说:“你寄过来的这些钱,爸一个子都舍不得动,给你存起来了……你要高考了,要营养要资料等等,用钱的地方多着呢……爸是要落山的太阳,你是要升起的日出啊……”

父亲咽下最后一口气,撇下即将参加高考的余仔走了。

父亲终究没看到这次日出,他在祈盼中结束了一万七千多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不无遗憾地走了。

晨光万道,洋洋洒洒,洒在余仔的身上。他正向学校走去。他知道,他将承载曙光,走过烟熏火燎的过往,走得远一些,高一些,亮堂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