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子章衣萍

版次:09    作者:2024年05月10日

□代江涛(四川)

有时候,一个弱不禁风的文化人,仅凭借几篇文章,就可以风行天下,得到许多人的追捧。这种人,不靠权势,也不靠金钱,只靠遗世独立的文化品格,靠那支生花妙笔,靠散发在字里行间的性格、情趣,就可以让你感到精神的愉悦,产生心向往之的热情。章衣萍即为其中一例。

章衣萍本名章洪熙,乳名灶辉,1902年生于安徽绩溪岭南之北村,1947年在成都病逝。至于如何由“洪熙”改作了“衣萍”,他说适之先生是知道的。他在后来的文章中说,是某次友人宴饮,当介绍到他时,座中一位女士叫道:“原来你就是在晨报副刊上发表诗歌的……?”当晚回家后,他就将名字改成了“章衣萍”。而成都的龚明德先生却认为,章衣萍本名章洪熙,因爱上吴冕藻,为表示愿与冕藻结为连理之心,改用“衣萍”,以便配得相称。他进一步解释:冕、衣同为服饰,你是冠,我就是服,帽子对衣裳;藻、萍均为水上植物,你是浮藻,我就是飘萍。

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的文坛是十分热闹的,两大文化中心的北京和上海,群聚了大批老小文人。章衣萍便混迹在这群人中,勤做文章,学做名士。他的眼光倒不低,交往的尽是鲁迅、周作人、钱玄同、胡适等一代名流。从年龄上说,他比胡适和鲁迅都小得多,真的是跟在他们后面混。但有本事接触到这些人,而且还一直能混得下去,倒也需要点本事。他章衣萍有什么本事呢?没有文凭,没有金钱,也没有像样的家世。到底靠什么出来混呢?我认为是他的性情。在他身上,既有古代名士的风流,又有现代青年的潇洒,不畏名,不慕利,高兴了,便狂笑几声,伤感了,就流涕痛哭。喜欢群聚,又不怕寂寞;爱吃肉,但也忍得清苦。乐意做名人的弟子,却又敢把权贵不放在眼里。爱女人,却又自恋到近乎泛爱。重亲情,却几乎不还乡。种种做派,可笑处自是可笑,可爱处也实在叫人怜爱。鲁迅、胡适、林语堂、孙伏园、钱玄同,这些年长的师辈,李小峰、章铁民、程仰之、王鲁彦、王品青、汪静之、胡思永、温梓川,这些年纪相近的同辈,都成了他的好友,乐得他可以骄傲地宣称:“我的朋友胡适之。”他所仰赖的,就是一支神笔,几分才华,一点风流,几许潇洒。而我几度读他的作品,发誓要给他写一点东西,正是被他文字里传递的多愁善感和才情潇洒所感动。

章衣萍这人,你要看他是一个文人,自是不错,但他更是一个才子,是一个多情的才子。他所爱过的女子有六七个,小方、黄翠、桂珍、秀芳……但他终究是一个才子。他跟鲁迅等人一起办《语丝》周刊,跟他们一样写稿,学他们的样子发表朋友之间的“通信”和自己的日记。他敢于批评名流,连胡适的白话文学史,也能够挑出毛病来。他把情书整理出来发表,就是一本畅销书。周作人等玩弄所谓“essay”,他也不甘寂寞,学得惟妙惟肖,成为那一时期最有影响力的小品文家之一,一本《古庙集》就是铁证。到上海去混,一个北大旁听生,竟然坐上了暨南大学校长秘书的交椅,而且还被聘为文学院教授。生病了,不能再靠教书生存,就为儿童写书,一本接着一本,从中国古代的圣人,一直写到自己的祖母。又能翻译,又兼古籍整理,几乎可以说是一个通才。

读过章衣萍的小品、散文、诗歌、小说,乃至书信后,你会发现他的潇洒和风流是那么的真实。他生在绩溪,属于徽州,我完全不敢相信。他思想前卫,从小骨子里就反叛,喜欢接受新文化、新观念,不信神、不信鬼,蔑视权威,对于父母包办的婚姻,敢于抛弃。他追求真爱,每月靠抄书所得的微薄收入,全部花在女朋友身上。他善于交友,心胸豁达,深得鲁迅、胡适、钱玄同、林语堂等人的青睐。他自立,但不肯为劳累奔波卖命,不走当地人经商的老路,经济上稍得宽裕,就健身去了。章衣萍,即使在他的家乡,许多人已经无法分清他是一个男人还是女人,具体干什么工作,甚至连他的名字也少有人知。但这是一个曾经确切的存在,一个在北京、在上海、在成都曾经风生水起的人。毕竟时过境迁,一个一百多年前诞生,很早就离开了家乡,七十多年前已经与世长辞的人,你要许多人还熟悉他,还记得他,那是勉强,是荒谬。但是,历史就是披沙沥金,大量的沙子流失了,金子要留下来。也许章衣萍算不得“金子”,但在近代文学史的长河中,他肯定不是泥沙俱下的“沙子”。仅就小品文而言,他的《古庙集》《随笔三种》,便足可以留下鲜明的一页了。更不要说,还有十多种小说、翻译、古籍整理、儿童故事。据我所知,从20世纪90年代以来,一些热心的出版商,曾组织编印过章衣萍的作品集(选),仅有河北教育出版社所出的《古庙集》,和汉语大词典出版社所出的《随笔三种及其他》等几个本子相对严谨,其他多数的集子,编选内容马虎,印制质量低劣,敷衍了事,使人读其书而难知其人人,而学术界对章衣萍的关注也远远不够。成都龚明德先生苦心孤诣,做了大量的资料搜集和认真的爬梳考辨,欲恢复其在文坛应有的地位,但曲高和寡,应者寥寥。

后来,章衣萍因《情书一束》《情书二束》轰动文坛,但也因此背负了不少骂名。乃至过了几十年的今天,很多读者往往被“情书”误导,以为这个章衣萍除了风流多情,别无是处。其实,抛开《磨刀集》这样人生阅历较深之后的“悲歌痛哭”的作品不计,他二十多岁的作品,就充分展示了正直、向上,抨击社会丑恶、追求公正平等的正能量。他从一个深山锁闭的山乡,不屈不挠地由徽州到南京,辗转北京,以旁听者的身份,在北大自学,最后竟能担任暨南大学教授。这样带有传奇色彩的经历,难道不是青春该有的样子?难道不是励志的典范?无独有偶,仅有小学学历的沈从文,最后成了一个大作家;因为跟在谷溪后面学写新闻报道,在《山花》上学写诗歌,初中毕业的路遥,痴迷地爱上了文学创作……无论什么时代,写作和文学,总有一种魔力,让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前赴后继,并为之奋斗一生。

总之,章衣萍为何许人?他在文学史上有何价值?是否还值得人们关注?这些,都还没有眉目。难道章衣萍真的就与世隔绝了吗?他的那些或故作少年愁滋味,或装扮出来的老成世故,或愤青般的对世俗社会的罡骂,或才子佳人般的缠绵多情的美文,在我看来,还有重读的价值,他这个人,也有诸多值得学习的地方。

如今,在安徽宣城的绩溪北村,七孤山依然巍峨耸立,登源河依旧哗哗流淌,但那位于北村下街的章衣萍故居,却是日渐衰老破败了。那些年我在绩溪县武警中队当主官时,时常查哨留意,几次失望。那个文弱多情,那个倔强顽皮的才子,真的一去不复返了吗?让我们到哪里再见他生动的笑容?去哪儿听他绩溪味道的北京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