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生

版次:08    作者:2024年04月19日

□杨泽义(四川)

互生,叶序的一种,谓茎的每一节,只生一单叶。多片叶交互生长,就成了一根藤或一棵树。大多数瓜类,都是单叶互生。人类的兄弟姊妹,除少数多胞胎外,大都每胎一个,互生在母亲这根藤上。

我是母亲这根藤上的第八个“瓜”,称前面茎节上的老七为二哥。他大我近三岁,是我的第一个玩伴。

最早的记忆,是母亲用缝被面剩下的大红花布,为我俩各缝了一件衬衣。在布票奇缺、只有过年才能穿上新衣的年代,我俩顿时成了全生产队最靓的仔,天天欢叫着到田野里去追蝴蝶、捉鱼蟹。

田里的稻谷黄过几次后,二哥上学了。我没了伙伴,无聊至极,将那些鸡、狗、猫追得到处乱窜,不敢回家。二哥第一天放学回来,就大声喊道,过来,我教你写字。于是,那些门板、风车和墙壁上,到处都留下了我们的“墨迹”。

二哥读小学二年级时,母亲说,这小家伙在屋里实在太调皮了,撵得那些畜生都不敢落屋,不如把他弄到学校去。就这样,我便成了二哥的学弟。

上学路上,只要望见哪棵树上有鸟窝,我们就爬上去看看有无鸟蛋。夏天路过水塘、水渠、水田,就下去学牛滚澡。只要遇到斜坡,就去梭滑板儿。我俩曾经把渠道边一处二十多米长的土坡梭出了一道光溜溜的滑槽,直到把当天才穿上的新裤子屁股上梭出两个洞才回家。我入学不久,学校组织住在山顶的四名学生成立了宣传队,两人一组,每天早上轮流到全生产队最高的山顶,用竹编的大喇叭向山下的社员广播“老三篇”。我和二哥编在一个小组,轮到我俩时,天刚亮我们就兴奋地抱着喇叭,拿着课本,去那个名叫“草口坟”的崖嘴,将喇叭口对着山下空旷的田野和炊烟袅袅的房屋,轮流扯着嗓子,朗读《为人民服务》等三篇文章,结束后回家吃过早饭再匆匆赶往学校。

二哥的学习成绩一直优异,每个年级不是班长就是学习委员,经常作为学生代表到处发言,写的作文、诗歌常年张贴在学校的宣传栏里,我每次路过总要驻足观看,心里既羡慕又骄傲。

我读初一时,父亲不幸病逝。大我们十多岁的哥哥姐姐都已成家,母亲一人带着我俩及两个妹妹,生活经常断顿。二哥和我似乎一下成熟了许多,放学后不再耽搁,赶紧回家割草、砍柴、抬水,尽量减轻母亲的负担。我们把用过的旧书和作业本,全部保存到年前,去几里外换回鞭炮。团年时,为了让母亲看到我们已经长大,我俩就故意喝上一小杯红苕酒,舌头和喉咙辣得像着了火一样,一会儿就满脸通红,被邻家伙伴戏称为猴子屁股。

二哥读高中时,学校按月为每个学生分半斤猪肉,由食堂做成蒸肉后发给大家,他都会原封不动地背回家来。只要看到他快进门时脸上有抑制不住的得意微笑,我就猜到他背上那个背篼的底部一定放着一碗蒸肉,就会冲上去接过背篼,那蒸肉的香味立即扑面而来。至今,那浓郁的肉香,仍在记忆深处袅袅升腾。

那时的高中是两年制,我读完高一,二哥高考落榜,想去复读,但家里实在缴不起费用。我说,我不读高二了,你成绩比我好,去复读吧,明年肯定能考上。他摇摇头说,不行,你必须把高中读完,以后出去做事也有个文凭。我继续读高二,二哥就在家种田。那时还是集体劳动,他的身板明显比其他人单薄得多,但他挥舞锄头的干劲、收割庄稼的进度,很快得到了大家的认可。半年后,他被推荐到乡中心小学代课。

我高中毕业后回到家中。一个月光如洗、繁星闪烁的夏夜,我俩并排仰躺在院坝边的石坝上,商量今后的人生打算。我说,现在你可以去复读了,考起了学就在外面工作,我就在家帮妈种田。二哥说,那好吧,以后你也可以学些技术,比如照相,学会了也能挣些钱,等我工作了就给你买台照相机。

二哥去三十里外的中学复读,我很快就学会了耕田耙地、栽秧挞谷等全套农活,同时学会了编扇子、编撮箕、挖药材等赚钱的手艺,为二哥贴补一些学习费用。有时周末我背着大米给他送去,让他有更多的时间学习。空闲时,我学会了吹竹笛。

一年后,二哥如愿考上地区财贸学校,成为全家人的骄傲。

二哥进校的第一天,就写信向我介绍城市的热闹和学校的盛况。我种庄稼、搞副业的劲头更大了,希望尽量攒够他的车费、学费,以减轻母亲的负担,同时不让二哥在学校为了钱的事犯愁。

不久,二哥在信中说,他认识了著名诗人张建华老师,就是写《她,放飞神奇的鸽群》那个人,并随信抄回诗作。我被诗人那神奇的想象力所吸引,几乎把那首诗背了下来。又过了一段时间,二哥在一封信的开头就写道,我现在怀着激动的心情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在《通川日报》发表了一首诗歌。我异常惊奇:什么?二哥的诗也能发表?那些小说、诗歌不是由专门的作家和诗人写的吗?这么说,我也可以学习写诗歌和小说,也拿去发表?我知道一位同学的女友在区文化站管理图书,立即步行三十多里,借回《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林海雪原》《我的大学》等书。一年多时间,我就在煤油灯下把文化站那近百本图书都借完了。二哥假期回家,送给我几本《收获》《萌芽》杂志和《星星》诗刊,还有一支漂亮的竹笛,我如获至宝。

又一学期,二哥在信中告诉我,他认识了书法家马老师,经常向他请教,书法进步很快,叫我也尽量抽空练一下字,不然每次收到我的信时,都被同学说成是妹妹写的。于是,我又开始练习书法。二哥放假时,送了我一本《玄秘塔碑》字帖,扉页上用毛笔写着:有志者事竟成!

转眼间,二哥中专就要毕业了。最后那个学期上学时,我照例送他去街上赶车。路上,看过的那些书,让封闭的内心打开的窗户再也难以关上,我对二哥说,你还有半年就要工作了,我也想出去看看,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当兵,但又担心把妈和两个妹妹留在家里,没人耕田咋办?二哥说,你想去就去吧,耕田的事总会想到办法的。

那年秋天,我兜里揣着两元七角钱,手里拿着二哥送的那支竹笛、那本字帖,还有大妹扎的一双鞋垫,参军入伍。

二哥给我写信更频繁了,几乎每月一封,都是鼓励我尽量利用空余时间努力学习,争取今后有一份工作,家里的开销由他顶着,叫我不要考虑太多。我将每月七元的津贴用来报名参加新闻写作专业的函授学习,利用训练、执勤的间隙,像发了疯似的学习、练字。二哥给我寄来一块电子手表,叫我既要珍惜学习时间又要注意休息。三年后,我函授毕业,开始在部队驻地的报纸发表“豆腐块”文章,但又觉得文字功底依然不够,就报名参加了汉语言文学专业的自学考试。

这期间,二哥由于工作出色,从县上调到了地区,并加入了省书法家协会。他依然保持着学习热情,利用业余时间参加自学考试,成为单位上第一个拿到自考专科毕业证书的职工。我自考毕业后,开始在市级、省级,有时也在国家级刊物发表文章。从当兵算起的十年后,我在全省的一次招工考试中,考取了一份与二哥同在一城的工作,我们这才终止了通信。

二哥和我,是一个藤上互生的两个瓜,互相享受阳光的温暖,经受风霜的洗礼。他既是陪伴我最久的好朋友,也是我识字、书法和写作的启蒙老师,是他吹来的风,把我送到了想去的地方。但从小调皮捣蛋惯了的我,不想把感谢的话说在嘴上,还经常提醒他:你还差我一台照相机呢!他只是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