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8 作者:2024年03月15日
□刘成(重庆)
老康的爸妈——康叔和陈姨,他们回北京已有一段时间了。
自从老康在北京定居,康叔和陈姨退休之后的生活就像候鸟一样,在京渝两地不厌其烦地来回往返。“疫情”之前的那些年,他们一般都会在四月出发去北京,然后在次年的十月回来。这个去来的时间在许多年里似乎成了定律,而我也习惯了一年又一年迎送他们。有年临去北京前一天,康叔打电话让我去他家,去后他递给我一桶油和一袋米,还硬塞了两提抽纸,让我拿回家用。又有一年临行前,陈姨把他们家的房子钥匙交给我,说他们不在的时候,让我抽空去看看,顺便给花浇浇水。
2019年春节前夕“疫情”暴发,蔓延到4月底小城的人们才能自由出行。解封当天我托人买了一些口罩,骑车穿过半个城市,给康叔他们送去。
那年秋天他们才动身去北京,因为“疫情”的反复,直到2022年初夏才又说准备回来。听老康电话里说,这中间康叔住了一回院,身体大不如从前。
康叔和陈姨到家的前一天,我们去把他们空置了许久的房子清理了一遍,在冰箱里放了一些吃食。第二天下班才又去他们家看望,买水果时挑了些平时不常买的车厘子。
康叔家的客厅没有开主灯,有些暗。看着坐在对面矮凳上的康叔,感觉他清瘦了许多,说话也不像从前那样中气十足。一旁的陈姨,把一只削好皮的梨递到康叔手里,并提醒他少说话。
为了给他们接风,我们去外面饭店吃了一顿饭。上楼时康叔爬两步楼梯就不自觉地扶住身旁的栏杆,陈姨想要上前搀扶,康叔甩手不让。饭后回家我要帮他们打车,两位老人连连摆手,直说不用,走两步就是公交车站,有直达车到他们小区门口,说完朝我挥挥手,就相携着朝公交站台方向走去。那天虽有太阳,风却很大,吹得我有些睁不开眼。
又过了两天,老康来电话说,康叔去医院做常规体检,情况不是很好,打算马上回京做进一步确诊和治疗,让我过去看看。
车票定在3天后。我去时,康叔正跟人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坐着聊天,一切看不出丝毫变化。陈姨把我叫进里屋,强忍着眼泪,声音打颤地说了康叔的检查结果。接着她压低声音呜咽着说,我和你康叔过了一辈子,从没有分开过……我默默听着,想说些安慰的话,却无法开口。
第二天,我陪他们去办些事情。康叔说要去他常去的那家理发店再理个发,于是中途下了车。我和陈姨办完事在约好的地方去找康叔,远远看见他一个人坐在树下的石墩上,脸上阳光和煦,跟从前一样,只是身体有些佝偻。
后来康叔和陈姨来到我店里,我给他们拍了几张照片。照片上的康叔两鬓花白,眼睛依然有神,但脸看起来越发消瘦。我把照片发给远在北京的老康,老康后来说看到照片的那一刻,忍不住想哭。
康叔和陈姨走的那天,我去送他们,这一次他们没有像往常一样拒绝。出门时康叔边换拖鞋边说,这次回来,都没待几天。
我故作轻松地说,下次回来住久一些就是了。
也不晓得还有没有下一回。康叔说完自己都笑了。我也跟着笑着说,怎么可能呢?
原本想陪他们在候车厅等到车来,再把他们送上车,不料工作人员将送行的人拦在了候车厅大门外。我只得将行李越过门栏,想把它放在康叔跟前。这时门栏开了,我跨进去,放下行李箱,陈姨一把握住我的手,我也紧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拉着康叔的手,我们三人似有千言万语。当我跟康叔拥抱的时候,那些山河岁月汹涌而来,想起从前他们对我的那些好,感觉自己多日来压抑的情绪还是无法排解,那一刻湿了眼眶。我强忍住眼泪不想让两位老人看到,于是放开双手,没说一句话就匆匆转身离开。
我想我的眼泪不是离愁别绪,我不至于矫情至此。只是暮年之际的分别,咫尺又天涯,不晓得那一别就成了永远。
陈姨在他们上车和到站时都分别给我发了信息,叫我不要担心。
几天后,陈姨来电话让我去她的单位帮她代领一下入党50周年纪念章。当我虔诚地接过工作人员递过来的纪念章时,感觉手里沉甸甸的。打开盒子看到,正红与闪金的配色,我先是眼前一亮,紧接着有些热血沸腾。
本来陈姨说纪念章取回来先放我这儿,不料第二天老康又打来电话,让我把陈姨那枚纪念章帮忙寄去北京。他说,他爸想在“七一”那天,和他妈都戴着各自的纪念章,拍个合影。
老康后来在电话里告诉我:“七一”那天两位老人一大早就起床,梳洗完毕。他们为对方仔细佩戴好纪念章,又照了好一会儿镜子,才放心让老康给他们拍照。看着镜头前相亲相爱的父母相互依偎着,老康忘了他爸是正在经受化疗折磨的病人。
老康说,那天早上那两枚纪念章在他父母胸前熠熠生辉,成了他们朴素衣着上的唯一装饰,那上面盛载着他们一生的荣光。
听着老康的讲述,我不禁泪目。
整整50年,从青丝到白头,康叔和陈姨这两位有着50年党龄的老党员,对自己年轻时选择的信仰,就像对待爱人的情感,真诚而持久。
老康最后说,那一天他突然想成为父母那样的人。
平生一故,至此终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