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川坝记事

版次:08    作者:2024年01月19日

□张浩宗(四川)

往川坝是我的出生地,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都在那里生活、成长。打小,我与坝上坝下同龄的小伙伴们一起在大面山放牛羊,在张家塝扯猪草,在大湾梁拾柴禾,在“村子上”读小学,在大地坝看露天电影。然后,在时光流逝中慢慢长大。

童年印象里,仿佛所有的亲人都生活在往川坝。往川坝留给我的童年记忆总是断断续续、零零碎碎的,而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院子里的人经常光顾的“水井边”。

院子里的人所称的“水井边”不是平原大坝人工挖掘、嵌入地下的圆筒形水井,而是村里人常去房前屋后在水槽下接取饮用水、清洗衣服的地方。这样的地方,乡里人都习惯叫“水井边”。

川东北那些大山里的乡村,山间遍布着数不清的山泉、浸水、溪流,少见井水,但凡建房造屋,村里人总是选取紧挨泉水淌流的地方。泉水流经有落差的地段,就是最理想的“水井边”。地段选好了,院子里的人就在有落差的泉水的终端处固定好一截木质水槽,泉水沿着水槽匆匆流淌至水槽尽头便倾泻飞落,木槽下便有了一股急速、紧凑、清澈的流泉,长年不断。

经年累月,水槽下慢慢就被流泉冲击成一凼齐膝深、一平方米左右的小水潭,潭边被人斜斜地安放了几块小桌面般滑溜、被时光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青石板,院子里的人就能蹲在水潭边就着青石板搓衣服、洗衣服、清衣服了。更多的时候,“水井边”会不约而同走来三三两两挑着一对木桶的人,他们依次排队,先将一个木桶放在水槽下接满,又换上另一个木桶,待两桶水都接满了,就用扁担摇摇晃晃、吱吱溜溜地挑回家去。

有的“水井边”供一个院子的人使用,有的“水井边”是几个院子的人共用。“水井边”是人来人往最多、最勤的地方。当有人一时半会儿不见了踪影,或有谁抬高嗓门呼喊自家娃娃回家吃饭,如久唤不回,就有人搭腔说,咋不去“水井边”找找呢?兴许就在那儿呢!有人不相信,依旧寻找,可是找了半天,最后多半还是在“水井边”找到了。不见踪影的那个人和那个娃娃正在“水井边”洗衣服、玩水和捉螃蟹哩。

幺舅母是一个把干农活看得比命都重的人,为了追着农历的节气跑,她成天在田间地头忙碌,一会儿在梭砂子,一会儿在石梁上,一会儿又在营盘梁,难觅踪影,出门前胡乱将细娃儿的脏衣、脏裤、脏袜、脏帽随手扔进水潭里任其浸泡,三五几日都不斜眼看一下,有时到“水井边”挑水,也总是行色匆匆,生怕耽误了一时半刻,猴急猴急地挑一担水回家,便匆忙梭进田地里忙农活儿去了。

过一段时间,泡在龙洞湾老院子旁“水井边”水潭里的脏衣服、脏裤子都起白边儿、长“盐碱”和“毛毛虫”了,仍不见幺舅母清洗晾晒,一院子的人都唧唧咕咕、骂骂咧咧,就是没有人敢站出来当面说几句。为啥,因为她丈夫在乡上当干部,哪个敢得罪她呢?只好将一腔怨气憋屈在心里。也有胆儿大、不信邪的,见十天半月还有馊衣、馊裤浸泡在水潭里,一个干瘦老头儿就走过来,火冒三丈地将一潭脏兮兮的衣服、黑乌乌的裤子甩在潭边的塄坎上。

幺舅母知道是谁甩的,想对这个倔老头儿火冒三丈,心里又惧怕,只能对着大湾梁、对着农神溪、对着山当门、对着漆树弯、对着鸡狗鸭、对着猫牛羊敞开喉咙乱骂一气。指桑骂槐嘛,谁也不理她。那干瘦老头儿也不还嘴,却独自在心里乐开了花。她又没指名道姓,由她骂吧!骂的是风吹过,打的是实在货……这干瘦老头何许人也?乃家族里辈分最高的长者,究竟高几辈也不晓得,大人们都叫他老祖公,我喊他老祖外公。老祖外公性格古怪,独来独往,但正直仗义,无私无畏,在家族里极有威信,院子里哪家有了大情小事,都等着他拿捏、斟酌、发话。

其实,幺舅不张扬,更不趾高气扬、装腔作势,平常总是心平气和的,谦谦君子一个,从来不把自己当成一个啥了不起的人,不就是在乡上当干部嘛!那又咋样?也从不见他仗势欺人,对人总是客客气气的。只是幺舅母自个儿在心头“倚仗”老公的“权势”,在嘴上过过欺负人、贬低人、糟践人的干瘾,而实际呢,当着院子里的人,连重话都不敢哼哈几声。

因此,幺舅母只是在表面上“仗势欺人”,内心却是虚空脆弱的。因为幺舅只要听说她在院子里做了出格的事,准会对她教训、数落、呼吼一阵,幺舅母被吓得目瞪口呆,只有缩起身子、竖起耳朵乖乖听着的份儿,连大气都不敢出。

有一回,幺舅知道了她“死泡”脏衣裤还开口骂人的事儿,从乡上回来后,当着全院子的人,只黑脸瞪眼吼了她几声,幺舅母就立马蔫了头、泄了气、住了嘴……从此,幺舅母规矩了许多,水潭里再也没有见到过她泡上十天半月的脏衣服、脏裤子了。

打那以后,“水井边”又如同往日般干净、清爽、安静了。溪脉细细,水声潺潺,叮咚流淌,润泽了山里人的庸常日子,滋养了山里人的蹉跎岁月,伴随着山里人的喜怒哀乐一路歌吟,笑笑眯眯地告别往川坝、拐过背水河、汇入白沙河,然后涌向后河、驰骋远方……

后来,慢慢地,不知是谁想出了一个妙招,村里人用葛藤般粗细的水管将山泉从半山坡引进了屋里。之后,一条条溪沟便干涸了,村子里再也看不见清澈流淌的山泉了,再也听不见泉水“叮咚”歌唱的声音了。

前不久,我回到龙洞湾,在茅柱溪的田路上遇到幺舅母,她虽已白发苍苍,却依旧精神矍铄。她远远地招呼我,粗门大嗓地说,外侄啊,我好久也不见你回一趟往川坝了,你晓得不,我们往川坝人的日子是越过越顺溜了哦,你看,连离屋只走几百步的源头水都被我们引进了家里,安上了自来水管,用水时,龙头一拧水就出来了,不怕外侄笑话,你幺舅母有十多年都没有挑过水了,肩膀都耍得白白嫩嫩的了。说完,幺舅母仰头哈哈大笑起来,皱纹纠结的脸上洋溢着难以抑制的自豪和喜悦。

穿过茶园坡村口,放眼龙洞湾,踟蹰空旷的往川坝,我熟悉的乡村和记忆中的“水井边”早已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