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7 作者:2024年01月19日
□潘鸣(四川)
也许是寄寓于除旧迎新的祈福,也许是为了烘托传统年节的欢乐喜庆,也许是要在岁寒里酝酿一份熨帖的温馨……曾记得,儿时的川西乡村,尽管人们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但各家各户的主妇,总要赶在年根上为一家老少缝制一件新衣裳。这是传承千年的吾乡俚俗,与晾腊肉、磨汤圆、打扬尘、请门神、张灯结彩、燃放烟花爆竹的讲究一样,构成那个年代跨越农历年关不可或缺的隆重仪式感。
一进入腊月,村妇们就开始张罗为全家人添制新衣。她们从木柜隐秘处取出一年来苦心积攒的几丈布票和皱巴巴的钱钞,用绢子裹了,紧捏在手心里,呼朋引伴,去赶几里路之外的洛水街镇。在供销社布柜前,她们炯炯的目光往货架上扫来扫去,先饱一番眼福,然后,不约而同下手购买同一类的布料,为了男人们,买的是清一色的“工农蓝”卡其布。尽管货架上还有米黄和银灰色的布卷,但在乡人的共识中,那些都是镇干部和中学校的教书先生才穿得出去的洋派料子。庄户人家嘛,理所当然穿“工农蓝”,既新色亮眼,又经脏耐磨。而女人自选布料时,虽然同样也是低廉价位的品质,在色泽上却只追求花哨,蓝花花、豌豆花、红苕花,越是鲜艳越是喜欢。寻常日子底色晦暗,年节里,哪怕布衣服上绽开几串花骨朵,也是够喜纳人的。
村头幺店子开有一家裁缝铺,但主妇们大多不愿去,舍不得几毛钱一件的加工费,于是把自家门板取下来铺平展,俯下身子一针一线亲手缝纫。穿针引线,缝缝补补,是那个年代家庭主妇的基本功,她们枕边都有一个针线笸箩。冬衣是夹层,中间要镶嵌棉花团,针线走起来特别滞重,虽然有锥子顶针作辅助,但一连数日弓身缝制,妇人也是极为辛苦的。几套新衣做下来,她们腿脚酸胀麻木,腰肢好些天打不直,捉钢针的两根手指头磨出殷红的血泡,破了结成粗粝的茧子。
有一些乡邻,家境更为困窘,年关上制作新衣,得另外费一番苦心。家中妇人也去供销社,买的却是最廉价的白中透黄的亚麻土布。又去日杂店,花几分钱买一包染料膏子。回家后,先用米汤把布料浆洗柔软,再把膏子加水熬得滚开,放入土白布,翻来覆去涂染浸泡,等定了色,再捧到溪边漂洗晾晒。阳光下,白土布幻化成鲜艳的彩布,也有“工农蓝”的意韵。但细看那色泽,却有隐约的深浅斑驳,布料纹理粗糙,还透着刺鼻的染膏气味。
新衣服做成怎样的款式呢?别无选择,男性乡人,不分大人小孩,无一例外都是中山服。衣襟从中对开,一溜五颗纽扣,桩子领口,衣服前襟上下对称四个有盖板的衣兜,唯一的差异,仅在于大小长短。女装除了面料花哨,样式也十分单调,如同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正月初一清早,家家户户的院门就打开了,男女老少焕然一新。厚实伸展的新衣裳穿上身,暖暖乎乎的。中山装领口扣得严严实实,往日散淡的乡人一下子显出几分斯文相,人就有点儿拘谨,甩手跨步似乎一时拿捏不准分寸。满面红光里,竟然带了几分羞涩。孩子们下衣兜鼓鼓囊囊的,塞着昨夜家人围炉团年炒的花生瓜子,还有一个小红包,藏掖着长辈封赏的几角压岁钱。小路大路上络绎不绝的都是人,一家子一家子地簇拥着往街镇上汇集。邻里相见,亮着嗓门争相拱手拜年,又彼此客气礼让:“嘿嘿,年在你那里呢!”小孩子们疯作一团,嘻哈打闹,嘴里不闲歇地嗑着香喷喷的零食。
洛水街镇还是那条老街,有什么新鲜光景可以观赏呢?人们东张西望,时不时会见到一拨龙灯从场口那端闹过来,铿锵锣鼓声中,黄金彩龙翻卷腾跃,舞得栩栩如生;偶尔还可见几个古装扮相的角儿,踩着高跷招摇过市。除此之外,就是人挤人,人看人,看满街巷汹涌澎湃的“工农蓝”,看千朵万朵蓝花花、豌豆花、红苕花花。有调皮的小孩冷不丁扔个甩炮,在人群脚下突然嘣个响子,腾起一小团烟雾。胆小的姑娘家惊叫一声,捂住耳朵直往旁边躲闪,惹得路人开怀大笑。
旧时春节的年味儿,就这样带着浓郁的乡土气息,在家乡如涟漪一般荡漾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