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石磨吱呀声

版次:07    作者:2024年01月19日

□赵光(湖南)

在我看来,年味是在石磨的吱呀声里开始浓稠和芬芳起来的。

老家亭子屋里就有一架石磨。亭子屋是旧时带天井的四合院子,进门就是一道高高的石门槛,两边各立一面圆鼓形石块,上面雕刻着花草之类的图案。亭子屋上下有两进,设两个天井,有诸多房子,住着黄氏一大家子,石磨就摆放在进门靠东的墙边。

石磨由麻石凿制而成,两爿磨盘上下叠放,安放在一个木制磨架上。磨盘互为咬合的那面,凿有凹凸纹路,在外力推动下,上爿磨盘转动,与下爿磨盘充分咬合,一排排凸纹像牙齿一样,能细细磨碎东西,凹痕的作用则是引导液体流出。房梁上一根绳索高高垂下,磨把一头挂在绳结上,一头套进固定在上爿磨盘方木上的圆孔里,一米来长的磨把是推动磨盘转动的工具。

腊月是母亲的忙碌季。洗年猪、炕腊肉、打扬尘、舂糍粑、打豆腐,一桩接一桩,一环扣一环,都是母亲计算好了的,每一个时间节点都不会错过和遗漏。“二十五,打豆腐。”头天晚上,自家地里收的黄豆就浸在水桶里。经过一夜的浸泡,吸足水分的豆子粒粒饱满鼓胀,用大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拈,豆子就碎了。

邻居继师傅是村里打豆腐的行家里手。母亲经常请他帮忙打豆腐,并支付一定的酬金。一到腊月,灶台前的继师傅就忙得像个旋转的陀螺。用他的话说,累得夜里困觉都摸不到床边边。母亲知道他搞不赢,亲自磨了豆子再去继师傅家下石膏压豆腐。磨豆子时,母亲叫我给她打下手,其实就是在石磨眼里一勺一勺地灌豆子。

开磨前,母亲先用清水把磨盘刷洗干净后,双手握紧磨把,双腿站成弓步,用力推动磨把,磨盘缓慢地转动起来,那动作如行云流水。我握一只汤勺慢慢地往磨眼里倒豆子和水,很快,从两爿磨盘缝里流出了浓稠的乳白色汁水。那是豆子被磨得细碎,与水融合而成的,直接流进了桶里。寂静的亭子屋,磨盘吱吱呀呀作响,像是在唱一支古老的歌。

随着时间的推移,母亲的动作渐渐缓了下来,喘气声也粗了许多,呼出的热气袅在空气里,额头也沁出了细密的汗水。母亲本是个骨骼粗壮、干活利索的人,半天下来,也有倦怠之意,可见磨豆腐是个费力活。

那时候,我个头比磨架高不了多少,母亲是不会让我去推磨的。之前,我曾偷偷地试过去推石磨,即使把吃奶的力气用上也推不转,看花容易绣花难哦。

长大后,我也当起了磨手。可初次推动石磨,它并不按常理出牌,转动一点点就偃旗息鼓,不肯复工。母亲急了,一边唠叨我只晓得吃不晓得做,一边亲自示范,细说个中原理:推磨要有个“势子”,即人要一脚前一脚后成弓步站立,直起个“筒子”是做不来的。“筒子”就是人的腰也不会弯,硬撑撑地站在那里,像个树筒子,这是乡间最直接的批评。被人这样一说,脸是要红的。我只得仔细揣摩,反复操练。原来诀窍在于巧借腰劲臂力,推动上爿磨盘绕着下爿石磨凸出的轴心转动,用力要均衡,一推二拉,上身跟着手臂扭圈。乍一看,手舞腰扭,像是在跳舞。我想,像推磨这种朴拙粗糙的劳动,也是讲究智慧和技法的,一根磨把一根绳,在人的巧力下,居然有四两拨千斤的效果。

磨完豆腐,接下来是磨糯米。大年三十团圆饭,家家户户的餐桌上都少不了的头道菜——糯米粑粑。糯米是先浸过了的,每一粒都晶莹剔透,泛着光泽。磨糯米与磨豆腐如出一辙,一样要磨得细腻。母亲推磨的动作柔韧而流畅,石磨细咀慢嚼似的,又浓又白的糯米汁液缓缓地流进桶中的长布袋里。回家后,将布袋用一根长绳吊在灶房的木梁上,沥干水分。吃的时候,从袋中掏出几捧糯米粉,放在瓷脸盆里,又搓又揉,直至变成一个柔韧的糯团。用手捏出乒乓球大小的糯米团子,揉成球状在手心压扁成饼,在锅中煎至焦黄,淋糖水收汁即为糖油粑粑。炸的话,则把球状的糯米团子放入八九分热的菜油锅中,浮出油面呈金黄色即可,周公塘人称它为松肉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村里大办酒宴时,松肉坨是必备的,摆上桌时,松肉坨在碗里堆出个尖,那时候,吃酒席的女子都喜欢裹,裹俗称打包,所以分量要足,碗要盛得满。印象里,好多人家办酒还用几根稻草在碗边上围两个箍。炸松肉坨前,糯米中加入烂肥肉、鸡蛋之类的东西,以增加香味和口感。

其实到亭子屋去磨东西,也讲究个先来后到,印象里似乎从未发生过为磨东西而争闹之事。邻里人都懂得谦让,讲究和气。一般的做法是事先得去主家联系,确定好具体的时间,而大清早或者傍晚,石磨就闲下来了。因此,母亲常常在这个时段去磨东西,与人家不冲突,也不耽误她白天忙活。

后来,我外出求学,母亲没了帮手,也很少去磨东西了,加上村里有人购买了打粉机、磨豆机。这样,磨糯米、打豆浆就轻轻松松搞定了,省却了不少麻烦。之后,亭子屋拆除了,主人建起了两套二层楼房,那两爿石磨无处安放,被当作石头填在了屋基下。

人到中年,怀旧的心思愈重。那久远而熟悉的场景不经意间就撞进了梦乡:亭子屋里,母亲弓身推动石磨,我用勺往磨眼里添豆子,而那吱吱呀呀的石磨声,悠悠扬扬,似近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