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命

版次:07    作者:2024年01月12日

张大斌(四川)

小时候,老家的山坡上到处都是桐子树,不稀奇,命贱得很。

老家之所以有这么多桐子树,是因为桐子树结出的桐子果能榨出桐油。桐油的用处可广了,就像一家一户的盐巴,一刻也少不得。山区的农村,夜色特别的稠,像一锭墨汁,浓得化不开似的。晚上照明用的灯,叫作桐油灯。把桐油放在一个破碗里,碗里放一根灯草,桐油灯就像一粒炒熟了的蚕豆儿,金灿灿黄澄澄的,把黑得像毛铁一样冷冰冰的夜,烫出一个洞,漏出一丝光来。除了照明,那些桌子凳子箱子柜子和床,所有木制的家具,都离不开桐油,要靠它来给这些木制的家具增光添彩。

但这些用途都是大人们的事,我们这些还没有长大的小人儿,只管那一树的果子,是否能够解口欲。桐子果又不能像桃子梨子李子杏子橘子那样填饱肚子,谁稀罕那个呢?我离开老家的时候,甚至连桐花长什么样儿都不记得了。可见我应该是都没正眼瞧过。

有一次,和一个朋友出去逛山。朋友突然问我,读过席慕蓉的《桐花》没?我说,没。然后,她就无限深情地说起了席慕蓉笔下的桐花是如何如何的美。而且,不容分说地在手机上搜索出来朗诵给我听,以证实她所言不虚。

“在幽深的林间,桐花一面盛开如锦,一面不停纷纷飘落……”那一刻,天地是寂静的,只有朗诵《桐花》的声音,如桐花铺满原野山岗。我心里暗叹一声,桐花原来这样美!

于是,我开始留意桐花。可是,到处都是银杏桂花海棠蜡梅等名贵花木的风姿,就是不见当年满山遍野的桐花的影儿。

几年后,我和一群人从一条落寞的山道走过,偶遇一棵花开满树的桐子树,顿生惊喜。这次,我仔仔细细打量了桐花,小巧,玲珑,花朵以白色为主,红色从花蕊小心翼翼地浸染出来,不华丽,不嚣张,而整个山坳,都有了一种特别的美。真的像一盏桐油灯,朴实无华,却点亮了这片被人遗忘的山谷。我们纷纷和它合影,把这美丽的桐花和自己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一起。

我是贪婪的。这些年来,我在山涧来去,遇到过各种各样的花朵,而我对桐花的思念,藏在心灵的一隅,让我情有独钟。我希望有更多的桐花,让我看到席慕蓉笔下的大美:一边是如锦地绽放,一边是纷纷地落下;而我,正行走在这样的花下。

世间的事一切随缘。今天不经意走进一片正在开发的山林,与我期待的桐花雨竟闯了个满怀。

我舍不得花一分一秒的时间,去认真揣摩这些桐花的美,我怕一不留神,这片桐花林就会从我眼前消失。我也来不及打电话告知朋友我的惊喜,只顾用手机不停地拍照。桐花像一个个五六岁孩子的眸子,天真,纯洁,不容亵渎,在镜头里和我悄悄地眨眼睛。我用一双眼睛注视她,她却用许许多多双眼睛回报我。此时已是黄昏,只有我一个人,但我仿佛听到了桐花开放的声音,如空穴来风般轻盈,曼妙。远处的鸟儿正在归巢,它们停在桐花的枝头上。我看见鸟儿的眼睛和桐花混在一起,也像桐花一样美。鸟儿的声音,是放大了若干倍的桐花开放的声音。一种铺天盖地的美的享受,覆盖着我,让我沐浴新生。

我突然琢磨起桐花的命运来。当桐油珍贵的时候,桐子树是宝贵的。当楼上楼下有了电灯电话以后,桐子树就没人稀罕了。那些曾经给过无数人光明的桐子树,可能都进了农家的灶孔。这正是:有用时当成宝,无用时当柴烧。但是,那些静静生长在无人问津的山坳里的桐子树,躲过了被连根拔起的命运,依然开自己的花,结自己的果。

这就是桐花的命吧!很多人看得见大美,却看不见小美。从桐花身上,我若有所悟: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花开花落,任人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