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陵屯

版次:07    作者:2024年01月12日

史春培(吉林)

儿时跟着父亲出远门,有陌生人问我家住哪里,我会大声说“小陵屯”。小陵?那人满脸疑惑。父亲就此对我说,这个世界很大,我们的小陵屯太小,就像茫茫森林中的一片绿叶。后来再有人问我家住哪里,我会把父亲教我的“我家住在吉林省双辽县柳条乡小陵村”这句话一口气背到底儿。

我所生活的村庄有四五十户人家,攀来绕去的都是亲戚。走在路上遇到,按照辈分叫上一声“大爷”“老姑”,问候一句“吃了没”“溜达啊”就诠释了一份尊重和关心。留在村里的人大都靠种地为生,庄稼就是他们的命根子。他们跟着节气的脚步一天天撵着时光,一年年追着岁月。他们敬畏苍天,也敬畏雨水。在四季的章节里,讨生活,过日子。他们不喜欢深奥的道理,只乐衷于真实的存在。庄稼拔节了,他们欢心,母猪下崽了,他们快慰。黎明一只鸡叫,全村的鸡都跟着叫;夜里一条狗吠,全村的狗都跟着吠。谁家有了事,全村人都会火急火燎地赶过去,红事儿就陪着笑,白事儿就跟着哭。一大屯子人围拢在一起,彼此的心里就都有了着落,有了依靠。

村庄的土地平整辽阔,辽河水的分支就着地势蜿蜒出不一样的流径,将田地分割成一个又一个局部,打好的田垄就那么挤挤挨挨地凑在一起,张家九条垄之后紧挨着王家八条垄,然后又是李家的,彼此之间并没有特殊的印记,土质都一样的松散,垄台都一样的均匀,可就算是几岁的娃娃也会在茫茫一片绿意中找到自家的田地。我曾一度怀疑这土是不是附加了某一户人家的气息,否则,如何分辨得那么准确?小时候常听老人说“十年九涝,不离河套”。是因为家乡的黑土地旱涝保收吗?还是因为辽河水里总有鲜活的鱼可以打捞?现在想来是两者兼而有之吧。

赶上农忙,母亲便会带我一起去田间劳作。记忆里的春天,父亲在前面刨坑,我跟在父亲的镐头后面播种,母亲跟在我的后面培土。每次播种前,母亲都会反复叮嘱我“点种的时候千万不要糊弄,你糊弄了一时,耽误的可是一年的收成。”母亲朴实的话语让我深深意识到:我掌控的不仅仅是一颗种子的命运,还有整个家庭的喜乐,所以豁然间就有了一种无以言说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每当遇到有风的天气,我会把腰猫得很低,恨不能贴到地面上,把种子合适安放,就像安置自己一份渺远的希望。总有一天,我也要归于泥土,我敬它滋养了苍生,更畏它隔着前世今生。

在家乡,雨的来临是有次第的。第一个雨点儿通常是打在并不宽大的门窗玻璃上,声音急切而果断,近乎是奏乐的起板。接着,窗下的酱缸,屋檐下的石砖,连同倒扣在外面的铁水桶全都叮叮咚咚、噼里啪啦地跟着响起来。鸡回巢,狗进窝,猪也呆呵呵地趴在软草上不吭声,整个世界只有雨在演奏。如果赶上园子里青菜成熟的时节,母亲会顶着雨水把吊在架子上的老黄瓜、老豆角采摘下来,然后用心清洗干净,把黄瓜去皮、豆角用热水焯过,然后再把它们掺杂在一起剁碎,包饺子或者蒸包子给我们吃。虽然被白面包裹的馅里看不到一丁点儿的肉星,可我们却吃得无比香甜,那里面流溢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美好心情。

北风凛冽,灶里的炉火却燃得旺兴,整个房间被热气撺掇得温暖如春。亲友们盘腿坐在热炕上,边喝茶水边聊天。说年景收成,论婚丧嫁娶,谈人情往来,讲凡尘琐事。想到哪唠到哪,不用斟酌语言的搭配是否合理,不用掂量语调的拿捏是否合适。这种没有边际的交流往往会使人忘却了时间,忽略了分寸。他们会用融进血脉里、长在骨骼中的独特语言表达自己的心情。把对叫嗯呐,把孩子叫小嘎,把喜欢叫稀罕,把有本事叫尿性,这浓浓的乡音无论何时听到、何处讲起,都觉得厚重、亲切。

村庄的小路是弯曲的,像一首首婉转的歌谣。它们轻轻地行走在大地上,不打扰一株草的成长,也不惊动一颗星的闪耀。它们把身影匍匐在深处,领回一粒粒粮食,领回一声声牛哞,也领回一串串脚步。它起伏在四季的章节里,也绵延在村人的心里,既连接近处,又通向远方。

在这条路上,乡亲们用哭声送走一个个老人,也用笑声迎来一个个生命。跌宕的起伏里,小路见证了一村人的悲欢离合,也目睹了一村人生活的改善。年轻人沿着宽阔的村路涌向城市,奔往想要的生活,老年人站在平坦的路旁守望村庄,享受安静的晚年。红砖垒砌的院墙干净利落,它阻挠了从四面八方吹来的风,也隔绝了亲昵的呼唤。春风里的树木摇曳着它婀娜的身姿,可树下,很难遇见欣赏的目光。飞驰的轿车从路上穿梭而过,笛声过后再难见到疯跑的孩子,一切都空旷起来……

小陵屯养育了我整个的青春时节,村庄的每条小路上都印有我成长的痕迹。曾经的影像虽被岁月甩在身后,可我的心里依然葱茏着熟悉的绿意,依然生长着亲切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