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9 作者:2023年12月29日
年少时,寒冬腊月里,家乡总少不了几场鹅毛飞雪。下雪后大地白茫茫一片,乡人便有些日子无所事事,学校也放了寒假。这样的时令里,我们一家就猫在母亲任教的川西偏隅一所村小茅草屋里。屋子中央,蹲着一台黑砂煤炉,这是全家唯一的供暖源头。
黑砂炉非一般土陶,通体透溢着古朴浑厚的黑色,有隐隐金属质感。后来增长了学识,才明白那是由特殊的铁质砂土加入松树枝或锯木灰,经多日窑火烧制而成的,乍一看仿若古庙里饱经沧桑的钟鼎。黑砂炉上面敞口,两块十二孔的蜂窝煤重叠其中,呈接力燃烧态势,周围铺着密实的煤灰。其下开一方炉门,方便通风和适时钩掏煤渣。黑砂炉算不得精致上品,却是民间工匠凭借祖传技艺手工打造之物,每一尊都出自慢工细活。
从本质上讲,黑砂炉并非取暖设备,它的基本功能是为全家一日三餐提供炊火。母亲淘米煮饭炒菜之时,煤块上十二个孔洞冒出霍霍有声的火威子。待到煮饭近八成熟,母亲会掩上风门控抑火势,让我执守炉台,将米饭锅斜支着慢慢轮转向火。这样既可确保锅中食物不致夹生,也节火省煤。至于寒舍供暖,那仅仅是黑砂炉发挥余热的顺势而为,一种衍生出来的善举。在寒气逼人的日子,对身居陋室的我们而言,这足以算得上是一份赐福。
一尊黑砂炉,在家中举足轻重的地位毋庸置疑。然而,毫无征兆的一刻,它突然遭受几乎损毁的重创!那天,母亲腾挪家具,一不小心撞到砂炉。炉子猛一晃荡,颓然倒地,“咔嚓”一声拦腰断裂。炭火四溅,火星燎到了母亲肌肤,她竟浑然不觉,口中迭声自怨,俯身心疼地把摔残的砂炉扶正。剩余半截黑砂炉,骤然变得低矮委顿,如同黯然失神的高位截瘫者。母亲抚着炉壁,难过得直抹眼泪。父亲闻声过来,见状赶紧宽慰:“莫来头,补一补照样能用。”
“补一补”是那个年头乡人惜物节俭习以为常之举。各家各户,男人女人的旧衣裤破鞋袜总有大大小小的补丁;灶台上锅碗瓢盆碰碰磕磕,少不了铁锡焊缝的钉疤;一根扁担用豁裂了也不舍扔弃,捆上一段木条,缠绕丝麻继续荷担;屋顶年久漏雨穿风,架了木梯蹭蹭上房,铺几束新草秸,换几片破瓦砾,又得一屋安宁。父亲端详一番,卷起袖子,即刻动手“补一补”。他捡来几段砖头,用黄泥垒抹一圈U型基座,小心翼翼扶起半截砂炉坐上去。就这么着,花一番并不太费事的工夫,一台濒危的火炉涅槃重生了!脚基还比先前更稳当。眼见半截黑砂炉在父亲点化之下重现生机,母亲如孩子一般破涕为笑。
除了炊厨时辰,出于节约考量,白日里大半时间,十二个煤孔都扣着,仅留细孔的石膏塞子,炉脚的青瓦风门也虚掩着,黑砂煤炉处于“吊火”休眠状态。偶尔,吊火分寸不当,一炉炭火会因憋闷而熄绝。这时,便捷的办法是用火钳夹一块新煤去邻居家“接火”。将新煤置于邻居燃煤之上重燃底火,再钳回家放入炉膛,于是熊熊一炉很快就重振声威。“接火”一次,会让邻居损耗小半个蜂窝煤。但近邻若亲,相互帮衬是寻常事,彼此从不会斤斤计较。
冬夜漫长,晚饭后,一家人喜欢围炉而坐。彼时,屋梁上那盏15瓦白炽电灯关了,炉膛里,煮过晚饭的煤块,余火还存续几分劲道,夜色中红光焕然。父亲并不擅长讲古,但也偶尔给我们四兄妹摆摆故事和他知晓的坊间趣闻。母亲在竹椅上端坐,两手十指灵动,引着纤长的竹针编织毛线。她借着闲暇为家人赶制御寒的围脖、绒帽和线袜。光影绰约,母亲神态端庄慈祥,宛若画中人,我们依偎着她,内心溢满了恬美。有时候,都不说话了,就那么静静地守着炉火,眼光投聚在炭火上。煤块的艳红渐渐淡褪,有点像黄昏西坠的夕阳。炉光不再灼眼,光波颤动,虚实无定,令人想入非非。
四兄妹有些睡眼迷离了,打着哈欠,趁着一身暖热,各自往棉被窝里钻去。父母搭手,把炉底燃透的灰渣掏干净,又续上一块新煤,守候着养活了,再为十二个煤孔逐一扣上石棉塞子,虚掩上风门。末了,不忘坐一柄灌了净水的铝皮壶在炉上。
吊着微火的半截黑砂煤炉,是一钵通宵温暖的硕大烘笼,将咄咄寒气阻挡在简陋茅屋之外。铝壶嘴吐着缭绕的水汽,咝咝的低吟不绝如缕,是温婉的催眠曲。我们扎入梦乡里,沉得好深!
□潘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