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7 作者:2023年12月15日
□郭发仔
从湖南到四川,一去几千里,一待二十年。青春年少的那份乡野戾气少了,嘴里从小吃出的口味却深深地藏着。好在两地的饮食习俗相差不大,尚辣,不过辣中多了花椒的麻,至今不太习惯。
四川人吃辣,有些费料。宫保鸡丁、辣子鸡、肝腰合炒、水煮肉片、毛血旺,此类都是川菜谱系中的主打家常菜,辣是其出味的灵魂。但是,当地人吃辣只吃其味,并不吃辣子,青辣椒切成一节节,半生不熟,也不入味,纯粹做了菜肴中的配角,吃不得。更有甚者,干红辣椒干脆不切,直接置入锅中烧炒,猩红色泽挑逗人的味蕾,诱人垂涎,实则咬不开,也是吃不得的。火锅就更不必说了,一锅干红辣子漂浮,恰似一场洪水裹挟下来的枯枝浮木,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对于一个嗜辣之人而言,无疑是暴殄天物。不过,后来转念一想,四川人吃辣,不在辣物本身,而在辣意,这是吃辣的另一层境界。
湖南人吃辣,那是一绝。辣椒就是菜,菜里少不得辣,无论与荤腥配伍,还是单成一味,辣椒都是解酒送饭的好物。湖南人一餐不吃辣椒勉强,一日不吃将就,三日没见辣椒如同得了一场重感冒,口中干涩,舌苔发白,口水、鼻涕止不住。乡间家庭吃辣椒,更是吃出了境界。农忙时懒得费周章,直接从地里取来青辣椒,燃起枞毛针叶或者枯树叶,将辣椒往火里一丢,火钳翻两下,夹出来,嘟嘴吹吹,用陶制的钵子捣碎,放盐、猪油,用筷子蘸一滴豆油,香绝了。捣辣椒吃完,钵子上有残留的辣物,把剩饭倒进去,用筷子沿壁撸干净,将头埋进去,吃相难看,味道却是一绝,撸椒钵也是乡间最得意的吃法。辣椒炒荤菜,功夫全在刀法上。洗净的辣椒一条条摁在案板上,刀刃横陈,与辣椒成四十五度角,切成薄片,状如技艺精湛的镂空剪纸。如此切法,荤菜入辣,辣入荤菜,二者兼而有之,下咽的全是辣椒的精髓。
湖南人种辣子,大气,一种便是三五垄。青辣椒吃不完,摘取部分回家,去蒂,阴干水分后用镰刀划开,擦盐,晾晒后制成盐辣子,置入瓮中,随吃随取,不温不火的日子万年长。留在园子里的辣椒,让它继续幻化,先是尖上一点紫,然后全身一片水墨红,最后便是一园子热辣辣的火焰了。红辣子用石碓捣成灰,便是辣子灰。辣子灰不如青辣子内敛、隽永、绵长,辣得直接干脆。乡人炒白菜、菠菜、茼蒿、空心菜、苋菜,一律放辣子灰。青绿中点点红粉,如国画新成落了几笔朱砂,色泽艳丽明快,口舌自然也痛快。湖南人钟爱辣味,连汤也不错过。无论鸡汤鸭汤还是鸡蛋汤素菜汤,出锅前总要撒一把辣子灰,拿勺的手一抖再抖,试图用田地里练就的手上功夫,精准调和汤味里的辣劲。
很多离开湘楚故地的人一直离不开辣味,但耐辣之劲却弱了不少。以前每年回老家,见辣都猛吃一顿,吃完口腔里像点燃的灶膛,直呼过瘾。但近几年回去,见辣仍旧生出几分倾慕,但入嘴却抵挡不住那份生猛的辣劲。我想,在四川生活多年,不知不觉还是同化了口味。正宗辣子本是夏秋食物,不过现在市场上四季都有,新鲜得让人恍惚分不清时令。那些油头粉面的彩椒胖乎乎圆滚滚,肥厚的肉质一看就是虚张声势,不辣,自然勾不起好辣之人的欲望。那些俗称二荆条的,也是光亮平滑,绷直的身子看着颇有几分功夫,但也不是太辣。一群上了年纪的乡人聚在一起吃饭,话题跑不了三米远,便回到辣子上。还是小时候那种辣味正宗,辣子品种与众不同,喂养的是天地甘露人工粪肥,吃出来的自然是人间原味。现在大多是大棚温室培育,原生态的辣味自然淡了。
在外地生活多年,无论如何,我都改不了吃辣的习性。有时确实感到味淡了,便自己做爆辣子。街边小餐馆原本有虎皮青椒,那不是我要的味道。虎皮青椒用的是肉质肥厚的嫩辣椒,炸得泛白的表皮起皱,软趴趴地,看着辣人,其实是软货,吃在嘴里除了浓厚的酱油味,便是从舌根下返回来的苦味。爆辣子需用细长的二荆条,用菜刀一只只拍扁,碎成撕裂状;将锅烧热,放入干煸,用铲子翻炒并用力下压,使之均匀受热;待表皮微显焦黄并起白皱时,淋入植物油,均匀撒盐,再次用铲子翻炒并用铲背下压,使盐味渗入辣椒;旋即,放姜末蒜蓉,加料酒加酱油,翻炒匀净,即成。每次我将爆辣子端出,不善劲辣的爱人,都要眼冒金花,迫不及待捉箸先吃为快,喋喋说道“过瘾,过瘾”。
过瘾的不是辣椒,而是她深藏心底的那份眷恋。其实,对于每个异乡人而言,口味始终是挥之不去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