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郭华

“过年回老家吗？”

老家？思绪在脑海里迅速飞转——我不回。

“那你的老家在哪儿？”

在哪？噢，我还知道老家的地名，老家却没有老屋。

也许我是一个没有老家的人。

生我的地方，就是我户口本上的籍贯，但从记事起，那里已没有我的老屋。因为父亲工作调动频繁，我们全家也随之搬来搬去。后来父亲下岗，与母亲一起在城里谋生，我们便开始了租房生活。直到母亲生病做手术，我们才举家搬回外婆的老屋，寄望于乡间的绿水青山，让母亲可以安心休养身体。

寄居外婆家的日子，我们种庄稼，养鸡，养鸭，养山羊，生活过得波澜不惊。虽然我一直认可自己是农民的女儿，但在这里才真正过上农村生活。于是，外婆家的老屋，也就成了我的另一个老家。

我和鸡鸭羊打了六年交道。两千多个日子，我看到过鸡苗被野狗扑咬，看到过母亲在生气时一把抓死家里的大白鹅，看到过山羊分娩之后那令人感动的“羊羔跪乳”。在那些艰难的日子，我看着它们出生，看着它们长大，看着它们逐渐成为家庭的经济支撑。

那群山羊是我最亲近的玩伴，我时常引领着三十多只山羊上山下山，俨然就是这支队伍的头儿。每当羊群优哉游哉地吃草时，我便优哉游哉地胡思乱想。山里有仙女，也有牛郎，我就是那个爱想故事的人，看着他们相识，看着他们相爱，看着他们的绵绵情意被不懂情调的一声“咩”给破坏。

我从小爱读金庸的武侠小说，打心里想成为一个武功高强、敢说敢干的侠女，却从来没有出头的胆量与本领，直到通过制止我家的小公羊干坏事，我才过了一把行侠仗义的瘾。那只小公羊脾气暴躁，喜欢惹是生非，总是趁头羊不在的时候，欺负性格温顺的小母羊。有一次，小公羊像往常一样又去欺负小母羊，恰好被我看见了。欺负弱小算什么本事呢？我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大喝一声，用手推开它怒顶过来的小羊角。几番对峙之下，它最终败下阵来，只好老老实实地离开。我的仗义出手，可算是拯救了那只小母羊，不知道它是否对我产生感激之情？

不过，接下来的日子，小公羊迅速长大，我的个头却似乎没有一点改变。双方力量对比的变化，让我在它面前的呵斥与阻拦，变得越来越不起作用。到了后来，或许识破了我那点本事，那只公羊已不屑于理会我了。每当我上前阻止其“恶”行，它便以两只前蹄在地上用力踏上几步，先对我示威，紧接着是头一埋、羊角一翘，径直朝我奔来。我急中生智，双手抓住两只羊角，与它抗衡，奈何我的劲儿比它小，被逼得步步后退。没过多久，我只觉双手发酸、四肢无力，只好放弃攻击，转而挥动羊鞭抽打，算是把这“尴尬”局面给挽救回来。无法改变的现实则是，小公羊一天天变得越来越强大，也越来越具有攻击性，总是趁我不注意用羊角怼我。而我屡屡败下阵来，实在愧对女侠这个名号。

每次母羊分娩的时候，我都喜欢去凑热闹。母羊生产时，外婆和母亲都会前去帮忙，于是我们就在母羊身边静静等待着。母羊一声声痛苦的嘶叫，令我们揪心不已。当小羊崽的头探出母羊身体，外婆便小心地托住小羊崽，待小羊崽落地后，母亲拿出提早准备的枯草，仔细擦拭小羊崽身上黏糊糊的液体。待擦拭干净，小羊崽便立马弹起身来，蹦蹦跳跳地凑到母羊身下。我心疼母羊，也心疼小羊崽，既害怕母羊因难产离我而去，也不想看到小羊崽胎死腹中这种悲剧发生。

住在外婆家老屋的日子，并不算太长，但它给了我别样的人生体验，尤其是母羊生产带给我的生命启示，让我学会了敬畏母亲、敬畏生命。后来，为了我大学毕业能在城里找份工作，父母卖掉家禽与山羊，再次进城租房谋生。我也再次告别老家，这也是我和老家的最后一次作别。

再后来，父亲因病离开人世，外婆也离开老屋进城生活，除了给归葬老家的父亲上坟，我几乎不再回老家了。我并非土生土长的城里人，也羡慕那些有老家可回的人。但我却不想回去，因为那里不再有我爱的人，更没有疼我的人。

老家，从此只是我的精神家园，我在哪儿，它便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