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底波棱如铁甲

版次:08    作者:2023年12月01日

我从刘老汉那里听来苏轼写菠菜的诗:“北方苦寒今未已,雪底波棱如铁甲……”波棱,即菠菜,也叫波斯菜,唐朝时传入我国。

那天,他并非踽踽独行,手里牵着一个比他至少年轻二十岁的女子。他用四川话起头,她便复读机式地跟着吟诵。

等了好几天,等来这幅画面,让人有些始料不及。

刘老汉的菠菜已高如手掌,叶面在寒气里泛着油润的光。我似乎比他更害怕它们变老,等待中掺杂着焦急。

两个多月前则不同,那种等待是带着占卜,或者说是听天由命的心绪。等菠菜种子在新开垦的菜地破土而出,像是统计一项自然概率。

同时播下的小白菜,即将能下油锅爆炒了,我的菠菜才冒出星星点点的小芽,像一地匍匐的稻绿蝽。原来,这世上有一种慢,是菠菜的慢。

而刘老汉的菠菜,已骄傲地攥成指节长的一小朵,我百思不得其解。刘老汉边拔杂草边说,种子要优,土壤要肥,跟生娃儿一样。

我便想起当时,只是清理了那些一锄挖下去,会弹得手掌发麻的鹅卵石,将泥巴稍稍作了平整。刘老汉另外提来一大袋金黄的菜枯,他将菜枯用手掰碎,均匀地撒于土面,又用锄头细细地嵌进泥土。我还问过他,用化肥更省事吧。他说菜枯是油菜籽榨后的残渣,是天然肥料,好不容易才在榨油坊找到的。

在如建渣的土地上寻求收获,不施加外力,没提供任何营养补给,我算不算是侥幸地守候一种奇迹?心里不免有一种时过境迁、为时晚矣的遗憾。

不过,我的菠菜如一个发育迟缓的胎儿,最终长全了手脚,嫩绿的叶子那样轻薄、娇弱,也让我有作为一个母亲没有为孩子打好基础、远远落后于大众似的愧疚。

矮小、清癯的刘老汉来了,左手提着菜篮,右手牵着的女子约摸四十岁,微胖的身材,微驼的肩背,剪着男士头。我先有些尴尬诧异,后又恢复自然。即使刘老汉早过花甲,谁又规定他不能有年轻的另一半?刘老汉见到我的窘态,便松开青筋突出的右手,笑了笑,说她女儿也来摘菠菜。

我这才敢仔细看她:白白净净的圆脸,还有一双清澈却不与人对视的大眼睛。

她也复制刘老汉的动作,拔出菠菜,抖掉根部的泥土,整齐地码进篮子,每个动作都极其慎重,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在做法事。偶尔,一队蚂蚁向她这边行军,她就丢下菠菜,用食指切断它们的线路,看着蚂蚁晕头转向,像无头苍蝇在原地徘徊,她就咯咯地笑。而刘老汉只一声假装的咳嗽,立即制止了她。

临走时,刘老汉吩咐她送我菠菜。当她将一大把菠菜递到我手上时,她的脸像瞬间印上火光,红红地直窜耳根。还未等我开口道谢,她立即缩回肉肉的双手,转身拉着刘老汉的后衣襟,踏上了归家的路。

他们背诵《春菜》的声音响彻菜地,使得菠菜像突然长了筋骨,在我的手里愈发地重了。“北方苦寒今未已,雪底菠薐如铁甲。岂如吾蜀富冬蔬,霜叶露牙寒更茁……”

洗净的菠菜玲珑、水灵,形若乾隆皇帝下江南时,农妇献上的“红嘴绿鹦哥”,也如诗人藏棣所言:“它们碧绿的质量摸上去,就像是我和植物的孩子。”

不难想象它们的味道。若是短时间汆水,清脆回甜,非市面上白根的大叶菠菜可以比拟。有一道上得宴席的菠菜,则是将这种红根菠菜剪掉长须,一把捏在手里,齐头切掉根部和叶片尾部,入开水里短汆几十秒后捞出,整齐地码入盘中,配上用辣椒油、酱油、蒜泥、盐、味精和芝麻酱调成的味汁蘸食。亦可汆水后过凉,加盐剁成菜泥,挤去菜汁入盘,并用手抟成宝塔,再分层堆上香干末、泡好的虾米、姜末、青蒜末,做成宝塔顶,淋上用酱油、香醋、味精和香油调好的味汁,推倒后拌食,就是汪曾琪先生笔下的生津小菜。

煮得越久,菠菜越显软滑,比如婆婆做的菠菜猪肝汤。第一次独自前往夫家,婆婆到车站接到我后,不知如何招待我这个外地媳妇,便拉着我去菜市场。而我从小就养成了害怕麻烦别人的习性,在市场空转一圈,只说家里有啥吃啥。婆婆端出菠菜猪肝汤,那是她感冒期间的食疗之物,菠菜柔滑,猪肝鲜嫩,肝血与水融合,汤格外醇厚,完全没有我一向惧怕的腥气。

得到刘老汉的菠菜,我主动请婆婆再做一回。我知道经过多年磨合,我们在互相尊重和体谅中,消除了不同血源的嫌隙,完全能够表达合理的诉求。根据营养学所说,菠菜与猪肝不宜同食,因为菠菜中的草酸和纤维素,会影响猪肝中金属元素的吸收。这与坊间所流传的,婆婆与媳妇不能同住的说法,一样让局外人心生恐惧。事实是,菠菜猪肝汤仍然是许多人用来补益的好汤,而婆媳学会融洽相处,也是决定家庭幸福的重要因素。

汤还是熟悉的味道,婆婆还告诉我一个并不熟悉的刘老汉。原来,刘老汉年轻时当过兵、打过仗。他那天资聪慧的女儿,因一场疾病导致精神失常,智力低下,他和老伴悉心照料几十年,生怕有半点闪失。所以,我们总能见到他雷打不动地晨练,听到他从丹田发出的洪亮歌声灌满小区,“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他藏起伤口,用歌唱筑起坚硬的壳。

“照顾一个不健全的孩子,是一辈子的事情,远比赡养一位老人要难得多。”这是一位专家的原话。那年,我突发阑尾炎,手术后半个月,却意外地发现怀孕了,一时喜忧参半,多年盼到的果实,不知是苦是甜。而专家的前半句话是,全麻对胎儿的伤害不可逆转,但我仍然坚持打保胎针、吃保胎药,强迫自己咽下并不想吃的营养物。我用从未有过的勇气,去面对未知的困难,直至各项激素指标直线下降,最后归零,才不得已选择放弃。我完全理解刘老汉心有所寄,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支撑他必须健康地活下去。

我的瘦骨嶙峋的菠菜,终于成熟地向我招手了。但望着刘老汉空荡荡的菜地,我迟迟无法作出回应。我还在等什么呢?

等刘老汉牵着女儿,背完李白,背杜甫,等他握着锄头翻新泥土。

这一回,刘老汉不单铺了菜枯,还有剁碎的菜叶。他说,用自然改变土质,吃了才会健康。我问他,又种什么呢?他说,还想种菠菜,只怕温度不合适,菠菜长不好,还容易生虫。我好奇地问,菠菜当真那么好吃吗?不是偶尔还有涩味么?他捏着锄头,停下来,目光坚毅地说,菠菜含铁丰富,铁是人的元气。

我不敢说出真相,或许是测量人员当初弄错了小数点,菠菜才成了铁王。而今的菠菜,又如藏棣诗言:“而它们的营养纠正了,它们的价格,不左也不右。”

一地菠菜,是刘老汉心中的铁,而他是全家的铁,更是女儿的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