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江之上的一面风帆

——浅谈蒋兴强散文的艺术特色

版次:07    作者:2023年12月01日

□杨建华

千古渠江,穿城而过,向南奔腾,在两山之间的一个拐弯处,又与逶迤而过的中滩河汇聚,在三岸便形成了三个码头。

这是产生散文《远去的野渡》(获第八届冰心散文奖)的原乡,是作家蒋兴强表现渠江的辉煌与壮丽、大美与悲苦之地。它既写江水之上善,又写船只、码头,还写季节、山里人,更写生活之平淡本色。值得提出的是,此篇散文叙述上是跳跃的,是诗意的,是文化写意的,是“身体的在场”和“精神的在场”的统一。

《远去的野渡》这部散文集,作者深情地用笔尖跳出观音溪岸边生养他的那块土壤的春秋更替,季节流逝……在文学情怀的牵引下,让叙述真诚捧出、让描写深刻抵达、让抒情沁心悦神,呈现出生活本身的深度。

渠江流域的辽远

“每一个作家都在寻找一种方式进入世界。我对世界和人生的认识首先是从一个村庄开始的。村庄是我进入世界的第一站……”这是散文名家刘亮程说过的一段话。

《最后一单老式木匠活》,表达对家园的深情留恋。作者以一张床作为承受自己身体的工具,隐含自己的精神与肉体没有离开这个村庄,没有把时间和精力白白耗费在另一片土地上。文末一段:“我送走谢师傅回来,老伴已把卧室收拾得干干净净,蚊帐挂上了,床也铺好了,床上竟是新被子新枕头。我明知故问,这个家怎样?老伴‘咔嚓’一声关了灯,好啊!”读罢,意味悠长之余,蒋兴强巧笔留白,让人浮想联翩。只因温暖的木床,滋养过他的肉身,安放着他的灵魂,恒久而不褪色。在观音溪和岸边的村庄,安放着他的精神灵韵,故,蒋兴强以渠江流域作为笔耕不辍的文学故乡,势所必然。

观音溪渡口,和两岸的土地田园,被渠江之水孕育的人文历史、风情风物、民风民俗等,成为他文学创作的一个丰沃宝库,但他对渠江奔流不息的沧桑挖掘,围绕渠江流域的地理环境、船工精神、生活境况、时代悲欢等给予细致而全景式的铺展,既是揭示,也是怀念,令人荡气回肠。如《渠江河畔抬石工》有一段非常精彩的描述,从中可以领略一番渠江风情:“父亲感到肩上一下变轻,忙将杠子一掂,肩又向后移了几寸。母亲便轻轻嗔道:‘抬得起,各人看好脚下!’前面的彭老好一听,就喊开了号子:‘看好/踩好/掌好/跟好/仰仰坡啊/慢慢梭呀……’而刘大炮两口子和他表弟夫妻俩在一组,两家有玩笑开,则喊的是:‘小表嫂/大脚牛/你眼大/你屎多/莫踩脚/大脚踩细脚……’”

真情飞越,留下墨迹。一首首民谣,亦如一部从千里大巴山走出的巴河、州河汇聚到渠江的拼搏史、开拓史,启迪后裔。

青翠田园的浅唱

散文创作境界的高低,不仅是生活本身,还需在生活的内涵中挖掘出艺术色彩,才能将平凡与普通的人,或是简单与平淡的事,经过雕琢和打磨,扣人心弦。

如《老家那盘青石碾》介入时代、介入社会、介入人生,大处着眼,小处落墨,如放电影一样,一段一文,一幕一块,娓娓道来,自然从容。文中的三个截面:一是“碾米与香火”一章,“按爷爷当年的话说,他一听到我喊‘爷爷’,心头就当碾了十回米……”;二是“碾磙及谷物”一章,“你想,那只有半粒米的瘪壳谷粒,明明无法逃脱石磙的重压,偏偏它还当‘犟拐拐’,‘二冲二冲’往上爬……所以,鲁班在发明风车时,就利用风力把它归为谷物与空壳之间,让它单独走一个道,叫‘二扬壳’……”;三是“碾道和经筒”一章,“遥望山下爷爷的荒冢,碾磙如喇嘛的经筒,在思绪里滚动,那嘶哑、苍凉的声音,恍若信男善女在祈祷‘阿弥陀佛’……”精于言词,在于素养丰富,从语言中透视着对环境、对生活、对命运、对精神品格,尤其是普通人的内心世界的剖析。

文字的真性情与穿透力,和所窥见的人性,或在危险时、利益中,或在亲情中、友情中,都能折射出各种现象。

蒋兴强精心绣出这些蓬勃景象,旨在通过渠江的民风民俗和中下游人群的生存状态,记录二十世纪中后期,物质的相对匮乏,彰显人性的善美。如《我娘年轻时》《父亲学石匠》《怀念岳父》等。而《老家那盘青石碾》《老井与村庄》《这担忧,比贫穷还可怕》等则是以尖锐的笔触,从平淡中表现苦难,揭示社会的纷繁、人性的复杂。《再晚,那个方向都亮堂》《三岁牯牛》却洋溢着巴渠情怀,从从容容安于自己平凡生活的自信。

众所周知,渠江流域的中下游,曾是人口相对密集、土地较为匮乏。困难时期,历史上曾被人们戏谑为“飞机上都能听到渠县人喝稀饭的声音”。在这块土地上生存繁衍的代代后裔,他们倔强坚韧、诚实淳朴,他们吃苦耐劳、忍辱负重,他们抗争命运,艰苦奋斗,收获了绚丽的梦想。

无论是写自然风光,还是写民俗风情,作者都写出了渠江的厚重和悲壮,渠江的真实和独特,以及渠江的雄浑和大气,时代和社会给予的深沉咏叹和明媚亢奋。如《食甘读味说腊肉》《牧童春早》《戴大红花的小牛》等,无不是作者对家园的一种跪拜式书写和对那个年代里自我意识的拯救与呼唤。

思想升腾的微光

唯有经历,方有感悟。收入这部集子中的部分早期作品和近几年感悟时光流逝与人生思考的文字,交织在一起,如《门前那个“牌牌”》《“独居”的日子》《与文人书》等文字,有许多值得称道的生活观点、人生哲理。

蒋兴强的散文至纯至善。在“风俗物语”这辑里,他笔下的父亲、母亲、岳父、舅舅、舅妈、大叔彭老好等众多人物,无一不显示着动人的人格力量,对普通人命运的书写更是有血有肉,都有种浓得化不开的情感。最具代表性的是《好山好水好观音》,这篇写风俗文化、大好河山的散文,枝繁叶茂、文字极美,给人以愉悦的精神享受,还呈现出色彩斑斓的人文故事、生活境遇、岁月冷暖。

读来让人悲怆洒泪、令人唏嘘不已的,莫过于《蔡艺学篾匠》。文中这样写道:“蔡艺的父亲,瘦小、驼背,从腰椎摔断后,村里人再没见过他干过挑抬一类的活。媳妇挑粪,他提着一只木瓢淋粪;媳妇挞谷子,他带一把小小的镰刀割稻子。而蔡艺的母亲,也并非健康人,常年病病恹恹、弱不禁风,挖田锄地总是比别的妇女慢半拍。”这些精致准确、温情厚实的语境,融入了作者诸多的人生体验和生存情感。再如《我娘年轻时》一文中,用三个平常生活画面,一是针线活,二是下厨房,三是臜咸菜等,构成娘一生的亮点。如写母亲臜的咸菜:“大家往拢一坐,一圈人对桌子中央那碗咸菜,立马两眼放光,都忍不住要多看几眼,深深地呼吸几下那股浓浓的香气。这时队上扛着锄头、铁耙,驾着犁从地坝边路过的男人,背着满满一背篼牛草、猪草的妇女,就会高声赞美道:‘哈,这咸菜臜得好香啊!’娘便会响响亮亮地按辈回答:‘大爹,就在这里吃吧!’‘二嫂,回去难得走,莫走了,添人添筷子!’对方知道是带口(礼节)话,也会客客气气:‘一样一样,屋里也煮好了哦!’”

足见其细致入微的描写,文字精粹的力量,彰显深厚的语言功力,如非千锤百炼,怎能如此凝练?

思想清澈,精神至上。在《少华拾梦》这辑中,以散句捧出思想之粮食,精神之茶香,正是在岁月行进中的不断沉淀与积累。如《异想》《一路向西》《牛说》《烤鱼》《骨头》等短章。他的散文力求突破和超越。当长则放胆,洋洋洒洒近一两万字;该短则惜墨如金,字字珠玑。有对渠江流域的崇尚,亦有对渠江这块土地艰难生存的描述,都是对生命本体的颂歌,在执着地寻找人生的彼岸,引发对时代的思考、对人生的感悟,从而张扬着生命的意义。

精神至上的奔放

散文的难,就难在它不是躲躲闪闪,而是直面内心。一个怀着卑劣之心的人是写不出好散文的。散文和人格是有直接关系的。作为“谈读论写”最后一辑,不言而喻,是他翻晒自己的人生历程、生命的色彩与质感。正如《朝霞绚丽看草原——浅析电视连续剧〈生死依托〉》文中所言:“扎进生活:尽致处,浓墨重彩;百结时,缠绵凄美。立足艺术:刻人物,入木三分;画黑白,立竿见影。”正如《文学的奥秘》一书中所言:“良知、独立人格和思想,博大而真诚的思考,关注社会现实、弱者的生存和整个人类生存的概况。”

手掩卷,心奔放。《远去的野渡》这本散文集,首推语言锤炼,更推风土人情,正如绘画之美的“断臂的维纳斯”,公认之美在于“断臂”的残缺,而蒋兴强散文的残缺,在于借鉴小说描述的技法偏重。这就是我读完散文集《远去的野渡》的粗略印象,亦是对其部分散文篇章的感受。

渠江向远,风帆争渡。蒋兴强的散文犹如渠江之上的一挂风帆,既有船工的悲歌、拉纤的雄姿,更有守望在观音溪岸边的虔诚,仰望碧水苍苍的渠江流水,只因文学里的村庄,在新时代的阳光下,逐浪前行,迎风而歌,奔赴辽阔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