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7 作者:2023年11月17日
□郭发仔
经过一棵瘫坐在地上的柏树时,一个小家伙一身湿漉漉的,并不抬眼看我,只缩身退了几步,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
小家伙是一只小狗,原本我对狗并没多大兴趣,只是它那个复杂而又捉摸不定的眼神,让我停下了脚步,对它多看了一眼,并鬼使神差地收留了它。说起来,我和它的相遇,就像两个互相并不适应的演员勉强拍完一个桥段。
那天下了一场小雨,小狗站在一棵茂盛的柏树下,应该有一岁多,全身是蓬松的黑毛,缀着一颗小脑袋,双耳低垂。它应该是走丢了,四处张望,但不叫,也不慌,一双小眼睛左右溜转,不时露出的眼白,总是一副嫌弃万物的模样,憨态可掬。我试图接近它,它警惕地退了几步,抬头盯了我一会儿,似乎从我的细枝末节中能迅速判断出真假善恶来。等我伸出双手将它抄起来的时候,它并没有反抗,只是从鼻腔里憋出几声低沉的哼哼声,算是一种不太情愿的反应。
我将它带回家,用一只纸箱给它做了一个窝。爱人回家见家里多了一只狗,有些情绪,叨叨了半天,无非就是一天到晚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来照顾一只狗。几乎每次出门,我们都能看到街上或者小区里一些年轻男女总抱着宠物狗,黏糊来黏糊去,好像生命里除了那只狗什么都不重要,廉价的青春里总有挥霍不完的时间。爱人不是不喜欢狗,而是憎恶这种对待时间的态度。我和爱人都来自农村,乡下的狗带着戾气,见谁都龇牙咧嘴面带凶相,唯独对自家亲人示好。每年回老家过春节,家里的大黄狗、小灰狗先是几声严正的狂吠;待我们底气十足地斥责一声,便知趣地低下头,嗷嗷两声算是自我解围,然后便拼命摇着尾巴,把头伸到我们腿间讨好地蹭来蹭去。在乡间,人与狗之间的默契是一种不言自明的微妙关系。城里的狗没有戾气,却多了一股奶气,剪着各种发型,穿着各色衣服,一根不长不短的绳索,将人和狗牢牢地捆绑在一起,狗是人的附庸,人也是狗的附庸。这种关系会消弭人的斗志,会淡化人与人的关系,爱人斩钉截铁地作出了这样的判断。
爱人的判断迁移到这个小家伙身上时,它似乎感觉到了一种并不友好的气氛,先是蹲在纸箱里半天不出来,只伸出脑袋小心翼翼地打量一下动静。吃午饭的时候,我用一只小碗装了一团米饭,放了一小块鸡肉,放在纸箱跟前,然后围着餐桌和家人一起安静地吃饭。也许是饿了,它爬出纸箱,撅着屁股,一口一口地啃完饭团,斯文得像一个家教极好的孩子。吃鸡肉的时候,它叼起来,仰头微微一抛,衔入嘴中,然后歪着脖子咀嚼,露出一排洁白的浅牙来。吃完饭后,它似乎放松了许多,开始一摇一摆地朝餐桌走来,抬头看着我们蠕动的嘴巴,不时用粉红的舌头将自己的嘴角舔来舔去。城里的席间不像乡下,不能随便将骨肉丢在地上让它啃食。它抬头等了良久,见并无收获,便扭头回到纸箱里,随着四肢的迈动,那个毛茸茸的大屁股一阵晃动,极像动物园里见过的熊猫宝宝。正是这个憨厚富态的样子,让它有了小胖这个名字。
小胖不是一只宠物狗,也不是一只土狗,应该是二者的结合。兽医给出这个结论的瞬间,似乎带出了一个情节起伏的民间故事,也让我对小胖最初的主人产生了某种联想。而目前的小胖,成了我家的成员之一,吃着我们给它的食物,睡在那个空荡的纸箱里,我们没有给它穿衣服,连正儿八经的狗粮也没买过。但小胖打破了我们的习惯,将我们的心思分了一些去。它那个小窝,我挪了好几次,放在客厅里好像有些碍手碍脚,放在厕所里空间又不够,最终,我将它放在入户阳台的一侧。每次出门上班时,不管它是否听得懂,我总要对着它叮嘱几句,就像管教一个不守规矩的孩子。不过,这都是多余的。小胖不挑食,也不闹腾,饿了就啃饭团,闲的时候就四处走走,扭着毛茸茸的大屁股,从客厅转到厨房,从厨房转到阳台。几个卧室对它来说是一个谜团一样的存在,一直关着或半掩着,即使到了门边,它也只是抬头望望,爱人严厉的叱喝在它心里筑起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
当然,我偶尔也会带小胖出门,用一根临时找来的塑料绳子拴着。这根绳子只是象征性的,小胖从不急着挣脱绳索奔跑,也不远远地落在后面,而是一路碎步追随,尽量和我们保持步调一致。有时,路上遇见别的萌宠亢奋得跳跃狂吠,小胖依旧娴静得如淑女一般,稍作停留,友好地摇摇尾巴,然后和我们一起朝前走去。
年底的时候,我们要回千里之外的老家过春节,把小胖一起带了回去。走亲戚,吃酒席,各种欢庆的玩乐,小胖也见识了乡下传统佳节的喜庆气氛,乐得大屁股一颠一颠的。小胖和老家的土狗玩得来,也放得开,四处蹦跳,开心得像一个无拘无束的孩子。那时,我似乎看到了它真实的样子。
我将小胖留在了老家。走的时候,小胖跟着追了一程。我分明看见,它大片的眼白里,有一种遭人嫌弃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