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

版次:10    作者:2023年10月27日

□谭鹏飞

老家门前有一块土地,黑得流油。由于父亲的精心侍弄,每年为我们捧出尖尖的辣椒、颀长的豆角、碧绿的丝瓜。

五年前,父亲与母亲一道进了城,为我弟弟带小孩。离家的那一刻,父亲再三回望家门口的那块土,长叹了一声:唉,我舍不得屋里的田土啊!

第一年,到了春天的时候,父亲便念叨:家门口那块土,该种点什么了。第二年春天,父亲说:好肥的一块土,荒了多可惜呀!第三年春天,还是念。但到了后两年,他就不念了,因为,他开始失忆了。

五年后,弟弟的孩子送进了幼儿园,父母完成了光荣的带孙任务,闹着要回去。趁五一假期,我开车送他们回到了老家。

到家后,一个邻居过来打招呼:叔,您回来了啊。父亲迟疑地应了一声。这人又问:你认得我是谁么?父亲看着她,想了想,神情讪讪的,说:你……你是桂娥啊。这人便笑了起来:我是又春呢!摇了摇头,走了。

父亲坐在门前,开始打量离开了几年的家园。家园开门见山,竹林环抱,鸟雀欢闹。

当他的眼睛向屋前看去,便看到了那块土。曾经丰满的土地,因被主人遗弃而板结,长满了萋萋青草。

父亲的记忆,像青草一样迅速复苏。像见到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样,他的目光露出了欣喜。然后他又急了起来,说,哟,这土地荒了啊。赶快挖了,种点菜。

说完,便站起身,去屋里找锄头。锄头躺在堂屋角落里,因多年没使用而锈迹斑斑。

这可把我吓着了,他已是七十八岁的老人,不能再干重活。

没想到走路慢吞吞的父亲,晃了晃身子,三两下就晃到了土里。我怕出事,赶紧去拉他回家。

父亲用力推着我的手。

我便说,你给我去歇着。这块土,我给你挖翻。

父亲这才不情愿地回到了家门口,坐下来,看我挖土。

我卷起袖子,脱下鞋袜,下到地里。双脚与泥土接触的时刻,我接到了“地气”——那是青草的气息、蚯蚓的气息、泥土的气息。我感到了湿润和松软,还有一点点痒。哦,那是久违的被土地抚摸的感觉。

迎着春末夏初的太阳,我朝手心吐了一口唾沫,握紧锄头,高高举起,而后又重重挖进了土地。一大块土坷垃便在我脚前翻起。我用锄头磕一下,扒开,而后再次举起锄头。我有一身蛮力,挖起土来,并不觉累。

但我只是“毛快”,挖翻的土地,像深浅不一的鸡窝,很难看。我在年轻时与父亲一起挖过土,因挖不好而被父亲骂作“二货”,只得努力读书,逃离了土地。

父亲坐在门前看我挖土,看着看着,忍不住了,又找了一把锄头,下到了地里来。

这一回,我没有再阻拦。在父亲面前,我有点心虚。作为农民的儿子,我连挖土这样最简单的农活都没学好。

父亲没有再骂我“二货”。他与我站到了一起。父子两人,一个衰弱,一个强壮,一个矮小,一个高大。新陈代谢,对父亲来说,是那样的无情。但当新翻的泥土盖住父亲脚面时,父亲全身仿佛获得了力量。他举起锄头,用力往前一挖,锄头便咬紧了泥土。再用力一拉,大块的土坷垃便老老实实翻了过来。父亲又扬起锄头,对准土坷垃,先往左一磕,反过来往右一碰,土坷垃便变成了细小的土粒。父亲弯下腰,捡去泥土里的杂草,再用锄头把土扒得平平整整,像一页打开的书。

我与父亲一起用力。被挖翻的土地,像波浪一样向前推进。不一会儿,一块田被我们挖翻了大半。

我,依然力气充沛。而父亲,渐渐体力不支。

突然,我看见父亲把锄头挖进土地后,板结的土地,不那么听话了,硬扛着,不翻过身来。父亲身子往后仰,仰成一张弓。卡在土里的锄头,倾斜得像一根弦。父亲拔不出锄头,手一松,“扑通”一声倒在了挖翻的土里。

我慌了,赶快丢掉锄头,去抱父亲。

父亲仰脸面朝天,躺成一个“大”字。这是他在地里劳作一生“写”出的“大”字。父亲脸如土色,奄奄一息,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我的心一紧,一把抱起父亲,在土里坐下。而后轻拍他的后背。

父亲的眼睛,慢慢睁开来。

我松了口气,说:爹哎,你行行好,给我去老实歇着。

父亲艰难地起了身,沾了一屁股新鲜泥土,在地边找了块石头坐下,继续看我挖土。

我的手心渐渐起泡,汗水汩汩而出。但挖翻的土地,不再那么深深浅浅了。

没有休息多久,父亲却又下到地里来了。他已忘记刚刚在土里倒下过。对眼前的农活,他既眼馋,又手馋。当双脚踩进松软黝黑的土地,父亲,再次获得了力量。

我拿父亲没办法。我改变不了父亲的那种固执。父亲,这辈子已离不开土地。

父子俩奋力挥锄。身影,随太阳西移而拉长。锄头,因亲吻土地而重新闪闪发亮。

被挖翻的土地,像波浪一样,推到了“岸”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