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春培

此时，我知道，即便诗一样的语言从笔端流淌出来，母亲也不会感受到它的美，亦无暇顾及每一个字符下掩映的深情，因为母亲只有小学二年级的文化水平，对文字并不感兴趣。可是，我依然要说，依然愿意在重阳节这个敬老孝老的日子里，写下历经四十余年的岁月沉淀，已为人母的我对母亲的全新理解和认识。

母亲长得很美，清水出芙蓉的那种。即便身上穿着补丁衣服，也无半点窘困之气，那细密的针脚让人产生对勤俭、贤淑的联想。小时候，我跟伙伴疯跑着到邻村去玩耍，和与她年纪相仿的人撞见，难免被问上一句：“是董秀云的闺女吧？这长得可真像，尤其那双大眼睛。”经历得多了，同玩的伙伴深感纳闷：“怎么那么多人认识你妈，我妈咋没人知道呢？”是啊，为什么呢？我带着这个问题去找你，你笑而不答，身旁的爸爸插话：“别忘了，咱家是‘孵化专业户’。”我恍然大悟，原来“董秀云”这个看似普通的名字里，深藏着人们无限的敬意。

从春天开始，母亲就去方圆几十里内的各个村屯买蛋，一家家地凑，一户户地拼，两三里远的用筐挎，距离十里左右的，隔三差五用扁担挑，更远一些的，提前跟卖蛋的人家约好时间，再用借来的自行车后车架左右两侧各绑一个水桶，慢慢推着取回来。历经一个又一个不得休息的白昼，一个又一个无法安眠的长夜，鸡鸭鹅崽孵化出来了，母亲又满怀希望地辗转各个村屯去卖。几年间，她走遍了全乡乃至邻乡的每一个村屯，又用孵化所得率先盖了四间红砖瓦房，买了电视机、洗衣机。那可是全村第一栋瓦房、第一台彩电啊！那一刻我才明白，人们记下的是母亲的勤劳质朴、脚踏实地，与美貌无关。

作为女儿，我更叹服的是母亲的“编剧”才能。父亲为人仗义、正直豪爽，但却喜欢玩牌。平时母亲盯得紧，父亲无法得逞，可一有机会总免不了要偷偷摸几把。每次母亲得到消息，总会先打发我们去把父亲叫回来，理由无外乎是家里来了客人、有事要处理等模糊的说辞，父亲心知肚明，自然不愿走下牌桌。母亲见我们找不回来，就亲自前往，笑吟吟地跟其他牌友表示歉意，别人对她的来意心照不宣，牌局随即不欢而散。自觉丢了面子的父亲往往在回家的路上，就会和母亲吵起来，继而用冷漠对抗她的“狡猾”，不干活，也不跟她说话。她对此熟视无睹，暗地里却教我们如何哄父亲开心。随着时光的流逝，父亲对玩牌渐渐失去了兴致，直至与之绝缘。

母亲不仅让父亲甘心情愿地“俯首称臣”，还把我们姐弟三人管得服服帖帖。春耕时，她以给我们讲故事、买好吃的为诱饵，让我们也参与其中。母亲刨坑、弟弟施肥、妹妹点籽、我培土，分工明确。为了能听清母亲讲故事的内容，我们紧跟她的节奏，不敢有半分懈怠。那个春天，母亲把我们带进一个全新的世界。在《王二小放牛》这个故事里，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共产党，王二小也一度走进我的梦里，成为心目中的英雄。田地种了一垄又一垄，新奇的故事听了一个又一个，我们随着故事情节的跌宕起伏，心情时而松弛、时而紧张，完全忽略了劳动的苦累，反倒多了几分新奇和快乐。

母亲虽普通，却有着“读书改变命运”的理念。她经常对我们说的一句话就是：“只要你们好好读书，我跟你爸就算砸锅卖铁也要供到底。”事实上，她也是这么做的。在去师范院校读书的前一夜，母亲帮我打点好行李后，又取出针线，在父亲好端端的内裤里侧缝了一个大口袋，接着把厚厚的一沓钱放了进去，又用几个别针别上封口，随后递给父亲说：“路上小心，千万别丢了。”父亲接过来，边把它掖到枕下，边说：“没事，离身子这么近，再大胆的小偷也不敢动手。”他们的话语很轻，可落到我心里却是那么重，恍若一面锣鼓，在心尖上震沓，擂动出五味杂陈的憧憬，敲打出难以名状的隐痛，它们流动着、缠绕着，在血液里漫溯，在泪眼中充盈。

我知道，母亲缝进去的是我一万四千元的学费，它是家里所有的积蓄与外债的总和，也是他们用血汗与希望捻结而成的，试图让我走出农村，脱离劳动，向上攀援的绳索。

然而，青春年少时，我却忽略了母亲的勤劳与质朴、智慧和远见，只记得她的“市侩庸俗”。

20岁那年，我喜欢上了一个男孩，一想起他来，就莫名地激动。母亲不知从哪儿听到了这个消息，当即表示反对。原因特别明朗：男孩没有工作，家庭条件不好，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去受苦。我自然与她争辩，她狠狠地甩给我两个耳光，并警告我说，要是认定了那小子，以后就不认我这个闺女！众人眼里一向乖顺懂事的我，哪里忍心让母亲难过，我服从了母亲的旨意。与此同时，我也开始怨她，怨她把我纯真的爱情扼杀在摇篮里。

而今，儿子也20岁了，且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南方一所重点大学。他跟我说他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家在安徽，是一所专科学校的在读生。我当即表示反对，理由很简单：地域差距大，学历不相匹配。儿子并不多言，一副我行我素的做派。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了母亲，也理解了她当时阻止我跟那个男孩恋爱的心情，沉淀在心底的怨气竟在劝导儿子的一瞬间烟消云散。“可怜天下父母心”，谁能说那百般阻挠里藏的不是爱呢？

“初闻不知曲中意，再闻已是曲中人。”向着时间的河流漫溯，我正慢慢地活成母亲的样子！最近一些时日，母亲一直生病，但她从没有担心过自己的身体，反倒总是安慰我、劝导我，告诉我要好好生活，不要上火，没有哪个老人会陪着儿女过一生。

有母亲陪伴的日子，苦涩也甘甜。唯愿有母亲陪伴的日子能多一天、再多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