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7 作者:2023年09月15日
□谭大松
老家有一个习俗,男孩子出生后,先取乳名,再取学名。乳名越贱就越贵。老家人给孩子取乳名并不讲究,也不费气力,往往狗啊猪的,牛啊羊的,虎啊兔的,要好土有好土,土里土气的信手拈来,如此装订在一个人的生命史册里,再也抹不掉。
农历六月二十一,我呱呱坠地那天,正是卯时,奶奶就给了我卯狗的乳名。牙牙学语之时,奶奶就对我说,卯狗蛮贵重的,卯狗娃长大了会有出息。之后,奶奶的嘴里随时喊着“卯狗娃”,乃至于一个生产队的人都叫我卯狗。年幼的我,面对“卯狗卯狗”的喊叫,总是傻乎乎地微笑,有喊必应,有叫必答。
我是奶奶的长孙,重男轻女的奶奶自然把我视为心头肉,当成她的掌上明珠,期盼我出人头地。奶奶除了抢着给我取了乳名,又要幺爸幺婶当我爹妈,让我喊父母为伯母,又是给我拜干爹干妈,拜了一个拜两个,拜了两个拜三个,搞笑的是拜了一个沿路讨饭的叫花子干爹,叫花子干爹送了我一根裤腰带,酒足饭饱后收了礼物,便再也不见踪影。这还不够,奶奶还顶着中午的酷热,跑了几里路,找到人称“张算命子”的中年人,他掰着手指,掐了一阵,似乎掐出我一辈子的命运走势。“卯狗娃,张算命子说你命好啊,以后要吃轻松饭哟!”奶奶高兴地说。
人大了些,由不介意到有些讨厌,不爱听人喊卯狗的乳名了,也不像先前那样笑嘻嘻地满口应答,即使奶奶叫我,我也要撒娇地哭着说道:“我不是卯狗,不准喊我卯狗!”奶奶依然“卯狗娃,卯狗娃”地叫喊,说偏要叫卯狗娃,还说要把卯狗娃叫出好运来。想到奶奶平时疼我爱我,虽然憋了一肚子气,也只好忍着。
上了小学,面对卯狗变了调的叫喊,我常生起无名之火,也为奶奶取的这乳名怄了虾气,怨烦起奶奶为什么取了这样一个难听的乳名,而不取一个文雅好听点的。“毛狗,毛狗爱咬人。”要么村里的小伙伴,要么同班同学,他们公然拿我乳名逗乐,却不顾我的感受,时而乱变卯狗声调,“毛——狗”“毛——狗”地大呼小叫,故意抬高嗓门,拖长声音,惹得我以牙还牙地骂道:“你这个毛狗,你才是毛狗,再乱喊瞎叫,就尝尝我的拳头。”有时甚至真的和对方干上了。“看啦,卯狗发毛了,真的是毛狗啦,打毛狗哟!打呀!”几个比我壮实的小伙伴先发制人。我身单体薄,人瘦力小,根本不是那些小伙伴的对手。都是卯狗乳名惹的祸,我愈加不喜欢别人卯狗地叫喊,非要奶奶收回卯狗这乳名。
我光着的胳膊乌一块青一坨的,奶奶看见了,心痛不已,赶紧放下家务捧着伤处哈热气,再拿棉签轻轻地擦上碘酒。孙子被人欺负,奶奶绝不会听之任之,总要当着对方监护人,握紧拳头,摆出要揍的姿势,吓唬吓唬打我的那些小伙伴,还说:“只准喊卯狗,再不准喊毛狗,你们要晓得我的拳头会吃肉。”本是慈眉善目的奶奶,瞬间变得面目凶狠,这还真有效果,从此很少再有人喊我毛狗。
后来我考上师范学校,吃上了奶奶说的“轻松饭”。“我说这卯狗取得好嘛,算命的也硬是说准了,卯狗娃命好啊!卯狗娃快给奶奶打酒喝。”奶奶掉了牙的嘴笑得灿烂无比。怕伤了奶奶爱孙子的苦心,我也就不去顶嘴说这是十年寒窗苦读的回报,和卯狗的乳名以及算命的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渐渐地长大成人,喊我卯狗的声音也渐渐地消停了,我仿佛又有些不习惯。婚后有一次,和妻子回我老家探望父母,我的卯狗乳名被母亲泄了密,妻子接着就“卯狗卯狗”地喊,我顿时感觉好热乎,似乎奶奶亲切的喊声回响在我耳际。
一次和好友操哥漫天闲聊,无意间说起了乳名的趣事。操哥把我的乳名卯狗听成了毛狗,马上说,毛狗是狐狸的土名,说狐狸聪明,说你的长辈肯定期待你像狐狸一样聪明。操哥这个解释,让我瞬间豁然,自然不想再和操哥就卯狗、毛狗华山论剑,觉得毛狗这乳名其实也挺不错。
我认识一位副刊主编,他说自己一直很喜欢土狗。他主阵的大副刊志同道合微信群全是捉刀弄墨的文人,不乏其人在群里直呼他为“土狗”,却从来没见他黑过脸,仍是开怀地谈笑风生,不禁让群友雅笑不止。“土狗”的处世哲学,让我悔悟之心顿起,后悔童年时不该忌惮喊我卯狗的人,不该因为小伙伴喊我毛狗就气上眉梢,更不该和小伙伴翻脸干仗。
也许年龄越大,就越怀旧,就越怀念逝去的亲人。有了小孙子,我越来越怀想奶奶,怀想奶奶叫喊我卯狗。“我是卯狗,喊我卯狗爷爷。”那天,陪3岁多的小孙子和不满3岁的小侄孙女玩耍,我这话一冒,两个小乖乖就异口同声“卯狗爷爷卯狗爷爷”地喊起来,纯真的童音在客厅里打转,随后,我们抱成一团乐不可支。
世事沧桑,物是人非。尽管奶奶已离世28年了,我愈加懂得奶奶的挚爱,奶奶的“卯狗”叫喊依稀在我耳边萦绕,甜蜜着我白了头的年轮,成了温暖我的一缕人间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