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6 作者:2023年09月08日
□王宏亮
学校的院里有一株俊俏的古松,树干大约有两个孩子合抱那么粗。虬枝像如来佛的五指山,给人一种压迫感,但仰头时,总会见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里漏下来,连缀青天一线,浮云半盏。
上中学时,那里是我们停自行车的地方,我的大二八,除了车铃不响哪都响的座驾,往那一杵,跟个落毛的公鸡差不多。我们总是希望比别人早来一点,然后在古松下为自行车占据一席之地,这样它就可以尽享枝叶的庇护,少遭受些风侵雨蚀,使用寿命自然长久一些,家庭条件不好的孩子,对生活总有一种杞人般的担忧。
我们班负责松树周围的卫生,先把所有停放在附近的自行车摆放整齐,然后再扫松针,攒起来,拿到门卫室留着冬天引炉火。摆到同学的红色山地车的时候,我沉默了,眼里流露出一丝羡慕。我也曾央求家里买一辆适合我的自行车,我个子小,身体单薄,每天骑十几里的土路,上第一节课总有种累到虚脱的无力感。可我妈想了想,还是摇摇头,“咱家穷得叮当响,小车子能坚持三年吗?摇散架子了,哪有钱换啊。”
我妈选择的动词“摇”真是贴切,我骑上大二八,屁股卡在车座尖上,干脆就从车座上下来,左一蹬,右一蹬,在路遥马急的人间,摇摇晃晃了整个初中岁月。
有些事情懵懵懂懂地经历了,一部分落满尘埃,一部分却清晰如昨。记得初一刚开学,班主任老师在松树下找我谈话。我把继父错填成在古装剧里看来的“义父”,老师很好奇。我贴着松树站着,松树的鳞屑胳得后背痒痒的,老师很和蔼地看着我,问清情况后,没有刻意地说教,也没有一丝凌驾于弱小之上的怜悯。她知道我家的困境,就鼓励我好好学习,冥冥之中,似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注入我的体内,松枝间都弥漫着温暖和感动。
有一年夏天,也是在古松下,班主任给我买了一双凉鞋,她从微薄的工资里,分了一份爱给我。那是一双黄褐色的塑料凉鞋,很结实,同学们都穿,而我穿着快露脚趾头的布鞋,又热又臭。几乎没等她说什么感人肺腑的话,她只把鞋拿出来让我试试大小,我的眼泪就流出来了。班主任一边帮我擦拭眼角的热泪,一边安慰我说,她也经历过一段天黑的岁月,可挺过去了,微光就会从枝杈间透下来,苦难的生活,不是世界末日,而是未来的铺路石。听了她的话,我的情绪一点点稳定下来,穿着那双凉鞋,感觉脚底好像有清泉流过,一种从未有过的惬意浸润在心底。
中考那年,我们从松树下出发去县城参加考试,那次考试对我意义非凡,我听从了班主任的建议,报考师范。她曾语重心长地说,师范花费少,而且能定向分配。我抬头看大伞一样的树冠,有种壮士出征的豪迈感,人总要到更大的天地去闯荡,去够更高处的生活。起风了,一股松油的清香飘至鼻翼,我抚摸着大树粗糙的枝干,汲取着刚劲筋骨里蓄积的能量。它的枝叶吸收了那么多的阳光,它很慷慨地把一种熨帖的抚慰传递过来,让我彷徨的心少了几许怯懦。我坐上破旧的中巴车,抛却所有杂念,去追一个穷孩子的梦。其实经过如此多的生活磨砺,我的理想已经很清晰:做一个像我的班主任一样的老师,做帮孩子筑梦的人。
毕业分配到母校工作,是五年以后的事了。我住在学校的单身宿舍里,那晚,没有月光,外面一片漆黑,远处山林里偶尔传来山鸟如小孩啼哭般的鸣叫。我睡不着,就坐在树下的石凳上纳凉。树头的黑影仿佛有整个天空那么大,而渺小的我从这里出发,又回到这里,感慨岁月的轮回。古松是我人生的背景墙,那些盘根错节的梦想,最终化成扎根故乡土壤的根须,而夜的守卫者,正把它吸取的日月光华,传送到我的四肢百脉,嘱我好好工作,好好生活。倚靠着它,竟无比踏实。
从此,每天上班都要经过那棵古松,在变幻的光影中,它的外观我早已熟稔于心,可我更喜欢的,是它永远不变的,堂堂正正,独守一隅,扎根于斯,伟岸于斯的风度。我会把一份师爱传递下去,如它一样,把坚守写进人生的风雨四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