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力、贩卖、勒索与电诈

迷失缅北:偷渡者沦为“行走的金钱”

版次:05    作者:2023年08月18日

湄赛桥上穿梭的车辆和行人。这里是“金三角”的核心,毒品泛滥时桥下就是交易中心。

(上接04版)

随着电诈行业在当地兴起,偷渡的成本也越来越高。“没法通过护照的正常途径抵达缅北,要么是凭借边境通行证,要么是偷渡。”曾城说,起初的边境通行证一张200元,在国内边境地区找一家旅游公司或贸易公司挂靠作中介,就可办理,“如果没有这个证,先到达边境地区看看,那边载客的摩托车为了抢生意,马上前来询问是否去玩,50块钱就可以通过小路载到对面,也能拉过去。”

随着管控的严格,如今一张边境通行证需要六七万元,“所以有这个证的人很少很少,大多数人都是偷渡过去的,心知肚明。”

多次出入过邦康的程翔说,佤邦已收紧了通过边境通行证出入境,“每年限定名额,花7万元钱办理还得找人。”

7月25日,佤邦司法工作委员会发布了一个内部文件,要求各县、特区严格警惕偷渡者,并要求对入佤邦的外籍车辆和人员严格登记,各地警察分局和交警大队在口岸协调办理相应证件。

除了房屋租金、营业额和偷渡成本的增长,需要交给当地政府的费用也水涨船高。据曾城称,那些人刚到勐波时没有人查他们的证件,只要交了相应的钱,就可以开公司,“你让他入干股,他就同意了,反正都是中国人搞中国人。”

起初,曾城他们需每月向警察局交纳100元的治安管理费,向卫生局每月交700元的卫生费,都是警察局和卫生局主动前来收取。

电诈行业入驻县城后,当地的武装力量介入,成立了一个管委会。“管委会好像比警察权力大,我想至少是个旅长那种级别。”曾城说,之后交费直接要交给管委会,收费就高了,管委会收费时以营业许可证的名义征收,面积小的餐馆、小卖部这些店铺5000元一个月,“面积大的电诈公司园区这些按面积计算。”

勐波的收费放在整个缅北来看算是廉价的。知情人透露,勐波最火的时候,购买一亩地七八十万元,但因为打击电诈,人员很快出走后就冷了下去,佤邦首府邦康的一亩地达200万元,勐拉一亩地最贵时达300万元,而如今果敢的一亩地已经卖到了800万元,“虽然之前在果敢的中国人都走了,但老街那些高楼大厦都是搞电诈的,也比佤邦勐拉的强多了,缅甸没有一个特区的火爆能比得上果敢,目前还在疯狂地盖楼。”

控人的手段

虽然武装力量为电诈园区提供了庇护,但他们不会直接派兵看守,在缅北电诈园区里持枪的看守,都来自民团或保安公司。

记者调查得知,他们买枪都在枪支泛滥的泰缅边境或勐拉,1万元就可买到一把枪,而在电诈园区里,有些园区仅一家公司,有些园区里数十家公司,每层楼紧锁的同时都有保安把守,紧锁的大楼门口还有人值守,这都是为了防止员工逃跑。知情人表示,在果敢一个普通人,只要30岁以下就可以卖二三十万元,“他们就是行走的人民币”。

配枪的保安只是明面上威慑电诈员工的有力武器,实际上他们控制人的手段五花八门,甚至比枪支更能给人恐惧。

来自福建龙岩的林博文在境外已4年多了,他的堂弟在果敢一个叫苍胜科技园的电诈园区从事电信诈骗。堂弟给林博文讲,在初到电诈园区时,他目睹了逃跑的同伴抓回后被挑断了脚筋,扔太阳下暴晒。

“白天是暴晒,晚上关水牢。”林博文介绍,所谓的关水牢,就是把人关进铁笼子然后再投入水中浸泡。这让林博文堂弟打消了逃跑的念想,再后来看到有人被砍掉三根手指时,他已习以为常。

女性前往缅北所面临的境遇可能更悲惨。林博文说,相貌较好的可能会遭到强奸乃至轮奸,业绩差的会被强迫卖淫,以偿还老板的物业费、电费、水费、生活费等。

同时,他们还时刻面临被卖来卖去的境况。另一名知情人表示,完不成任务、业绩的电诈员工会被老板卖给另一家电诈公司,如果在下家还完不成任务,就会遭到残酷殴打。施暴者使用木棒、电棍、皮带、烟灰缸或凳子……只要是手能拿起的东西,同时拍摄员工被施暴的过程和惨状,发给他们的亲友威胁索要财物。

回不去的故乡

在境外4年多,林博文不是不想回国,而是不敢回国。

林博文并非电诈人员,他在境外有正经的事业。“回去的话,公安局肯定会找着谈话,主要是护照就作废了,很难再出来。”林博文说,家乡的派出所怕他在境外搞电诈,民警与他互加了微信,会随时打视频电话以确定他的位置和现状。

堂弟搞电信诈骗,也在境外不敢回国。“他是想回去,但又怕回去被判刑。”堂弟告诉林博文,电诈园区的老板开的都是豪车,来钱快,有时候一月就有数千万元的收入。身边老乡们的例子让林博文心动,他心中生起一个念头,“投资一个园区,拉一支自己的队伍。”但很快,他打消了这个念头,“过不去良心这道坎。”林博文觉得,无论在境外如何发展,始终要落叶归根回到故乡。

就在今年暑期,林博文的朋友——一个18岁的河南焦作女孩白鸽,和闺蜜从西双版纳出境,抵达果敢后向林博文求救。

白鸽发私信给林博文,称被电诈人员绑架控制,闺蜜拿电话报警时被发现后遭到轮奸,之后便失去音信,而她因为懂英文,被迫在电诈园区从事翻译工作。

白鸽偷发私信让林博文想办法救人,但没有具体的园区名称,他无计可施。虽然他的堂弟也在果敢苍胜科技电诈园区,但果敢地区电诈园区林立,一个园区里就数千人,“就算在同一个园区,也不一定能照面。”白鸽最后一次给林博文发私信已在半个月前了,截至记者发稿时,林博文私信白鸽,对方一直没有回音。

澎湃新闻今年多次收到网友求助信息,称家人被骗至缅北后失去自由难以营救。这些通过各种途径前往缅北、失去自由的多是青少年。

4月底,云南宣威5人被骗至缅北,其中4人是初二学生。家人告诉记者,他们从西双版纳勐腊偷渡出境,被人接到果敢逼迫从事电信诈骗工作。聊天记录显示,对方让家人交偷渡费、预支、物业费、设备费等总计11万元1个人,“交钱就放人,不交钱谁来接都接不走。”整整一个月后,经多方努力,4名初中生平安回到国内,但已受到惊吓。

类似案例不计其数。媒体越来越多的报道也表明,一旦踏入缅北想平安地“逃出生天”难度极大,幸运的人往往是需家人花重金赎回。

反诈的成果

当偷渡者们“求职成功”时,首先面临的是培训。

了解行情的魏成介绍,针对不同地区的人、不同的行业、不同的语言,扮演不同的角色。

以“情色”诈骗为例,诈骗人员会以谈恋爱或情色诱惑的幌子,跟目标互留联系方式。然后对方以看照片为由,要求目标下载境外的社交软件,一旦目标下载软件,手机或电脑中毒后,个人隐私信息就会被对方“一览无余”。

紧接着,对方进一步引诱,会跟目标裸聊以录取视频。此时到了收网的阶段,对方以把隐私视频或照片发送给目标的单位领导、同事或亲友为威胁,让目标“打钱消灾”删除视频,然而,根本不可能一次打钱后就成功删除,对方换着人不断对目标轮番要钱、“吃干榨净”。

另一种常见的诈骗是冒充公检法的公职人员或银行工作人员,给目标打电话,谎称目标涉案或资金账户有风险,让目标转钱到指定的账户。

魏成说,电诈人员拨打电话用的都是虚拟号,他们可以通过公开资料查询到任何一个地方的职能部门或银行的公开电话,然后收集到目标的个人信息后,通过改码器将境外的诈骗电话号码修改成国内任何一个地方的职能部门的电话号码,“你在手机上接听时看到,显示的是你们那个地方的公检法或者银行的电话,实际上是境外的虚拟号码,一旦挂断后你重新拨打,肯定无法接通。”

通过这些培训,电诈人员每人领取四五十部手机开始作业。他们领取的手机都是在境外购买的,或老挝或泰国或缅甸的。在中国境内购买的任何手机,如果携带至缅北,入网号会暴露他们的行踪。

也有些电诈公司升级技术,在取得目标的个人信息后,用AI技术改头换面成目标的模样,与目标的亲友同事直接视频聊天,诈取钱财。

如今,老套的诈骗术在国家反诈中心的大数据面前已无从遁形,“中国人现在不好骗了,防诈骗APP什么的都宣传得很多了,现在有些园区开始诈骗日本人、韩国人,还有欧美国家的人,他们有契约精神容易诈骗得手。”

国家反诈中心的防诈骗APP的普及,有力地打击了电信诈骗。据公安部消息,国家反诈中心仅2021年共紧急止付涉案资金3200余亿元人民币,拦截诈骗电话15.5亿次,成功避免2800余万名民众受骗。当年的涉诈人员教育劝返工作,共从境外劝返回国21万人。(文中受访人士均为化名)

□澎湃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