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烁的地摊

版次:08    作者:2023年08月18日

□潘鸣

时值三伏,燠热桑拿天。从游泳馆出来,通红的夕阳还如篝火般雄势。趁着身子清凉,骑上小黄车沿湖滨公园南行。穿过红绿灯路口,是一大片商住区。有家卤鹅头别具风味,买几只回家好饮两杯冰镇啤酒解暑。

商住区临街的楼下面,是一带宽敞平整的阶沿。我骑行过来时分明还是空空荡荡,待进店买好卤菜一回头,就眨眼工夫,一溜儿蔬菜瓜果地摊已顺路铺开。两头,还有摊位在源源加入。大大小小的地摊,就像太阳雨后突然从地上冒出来的蘑菇朵。

端详一番,能看出这些摊档及摊主大抵分两类。一类是驾着机动或半机动三轮车来的,摊子架势拉得较大,方正的彩色条纹编织布上,堆码着七八个甚至更多的品种:青红辣椒、白玉苦瓜、竹节豆、紫茄子、西红柿、小香葱……有当季的,也有反季节的,品相打理得光鲜整洁。计量用电子秤,付款扫微信二维码,摊主无论男女都身体硬朗,手脚利索。他们是长年游走街巷的职业菜贩,舍不得花钱去菜市场租摊档,在市井里打游击,对露天摆摊轻车熟路。还有一类,摊子很小,夹缝中求生存的样子。随便用发黄的塑料地膜或废报纸铺地,卖的是独角菜,本地土产的某一类,用箩筐背篓挑背而来。菜根上的浮泥没除净,瓜豆也是大小不一,还有歪嘴扭身的。这样的摊主笃定是城郊外的村舍老农。大田被农业公司统一租赁搞“现代农业”了,可长年劳作的他们闲不惯,总要在房前屋后垦种一隅菜园,采收后盘到市区来,卖了钱补贴家用。他们种地是好把式,做生意却缺乏灵性。交易时古板地用那种老掉牙的盘子秤。大多只会收现钱,腰包里备着散碎小钞以便找零。

按照地摊经营的城管规划,露天摊区应该在更往南靠近城郊一点。两相间隔也不过几百米,但小商贩觉得这一头位居商住楼密集地,又有不少商店小餐馆扯人气,生意更兴旺一些,所以,总是瞅着城管没有巡查的机会,以“快闪”节奏登场。

对这些倏忽出没的地摊,附近居民的内心是既爱又烦的。价廉物美、生鲜水灵的各色瓜菜奉送到家门口,任其随心挑选,还要怎样的便利呢?然而,随之衍生的市声嘈杂,道路拥塞,还有散市时遗弃的垃圾污秽,又让居民眉头紧蹙,如鲠在喉。于是,投诉埋怨的电话会时不时打到城管。管理人员闻风而动,赶赴现场整饬秩序。彼时,五花八门的地摊顷刻四散销匿,像一阵风翻卷走一片云。

而此刻,地摊平安无事,交易眼见着风生水起。我被一个红苕摊子吸引,径直走过去,蹲下来,在苕堆上挑拣。黄昏正是热气上蒸的时辰,游泳得来的一袭清凉顿时被秒杀,汗水像无数条蚯蚓在脸脖和背皮上爬行。很奇怪,对面安静蹲坐的摊主却没有一丝汗渍,我们对季候的适应和忍耐能力反差显而易见。摊主是一位老农,被阳光风霜漂染的青铜色肌肤和一双粗糙宽大的手掌标示了他的身份。见我似乎有些不识货,老人告诉我:“这是咪儿红苕,看着精瘦,甜得很。我自家种的,用的农家肥。”老人边说边掰断一截,苕心橙红,乳白浆汁如玑珠泛出。我不再迟疑,装了满满一塑料袋,老人用盘子秤挂着,慢悠悠地称重,添平旺。我估算了一下,一堆苕大概有六七十斤,若能以市场行价全部卖出,可得两百多元。这份回报,要抵偿包括他在田间几个月的精心耕培和当天采收搬运的辛劳付出。

忽然,地摊一阵异动。

一辆城管执法车开过来。远远的,闪烁红顶灯鸣响警示喇叭。临近了,反复喊话,提示摊主离开现场,归区经营。执法队员不再像过去动辄收秤掀摊子,而是一边口头劝离,一边举起执法摄像仪拍录。职业菜贩好像对那摄像仪很忌惮,知道理不在自己,没谁执拗,赶紧将地上的编织摊布四角一拎,货物就麻溜地到了三轮车上,转身驾着车闪开去。骑到前面路口一脚刹住,引着颈子回头探看,心有不甘地观望等待。而那些偶尔来摆摊的憨厚农人一时就有点蒙,稀里糊涂跟着别人收摊子,手忙脚乱往背篓箩筐里收捡,一些瓜果滴溜往四下滚。执法队员见状不忍过急催促,间或还搭手帮上一把,摄像头也暂时避向一边。

卖红苕的大爷把称好的满袋红苕刚递给我,我兜里没现金,他也没有二维码支付牌。账还没结清,有城管队员走过来。这时,看见大爷额上冒汗了,脸憋得赤红。“你别急,我有办法。”我赶紧安慰。老人背上大半篓未及售出的红苕,跟我来到一家超市。我向收银员小妹说明情况,将38元货款微信付她,再请她用现金转付老人。老人接过钱,细细清点一遍,卷好塞入腰包,抬头道一声谢,弓着身躯,背着沉甸甸的背篓蹒跚离去。

起风了,是初秋季风,一丝凉意拂掠而起。稍后,城管巡逻车鸣着喇叭往前开去,夜色里,部分地摊又“快闪”回来,重新开张。我目光往摊区反复巡睃,却没有再看到那位卖红苕老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