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味大米

版次:07    作者:2023年08月18日

□康合兴

娘六十多岁,文盲,一字不识。

几十年来,身体差、体质弱,药不离口,是个名副其实的药罐子。

我忘记了什么时候搬的家。只记得,那年为了节约路费,自己骑个廉价的自行车,从北外家属院出发,接二连三地穿越整个城中心,骑往20里外的西外,把那些年零零散散置办的家当盘到新房里。记得盘得差不多了,在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买了个炒菜的新锅,既没有告诉千里之外的亲人,也没有邀请这个城市的朋友和战友,只和未婚妻做了顿吃的,就算是搬进了从农村转战城市的新家。而今,我的女儿十一岁了,上小学五年级。想来,确实是一件很遥远的事了。

应该是过了好些日子,我打电话回去,娘问我房子怎么样了?我告诉她,参加工作没几年,存的钱付了购房首付后,东挪西借简装了一下,没置办什么家具,已经搬进去住了。

娘在电话里埋怨:“娃,搬新房可是一件大喜事,你看了日子没?怎么不吱呼一声,祖上有习俗,为父母的要给你‘进财’,少则一斗,多可三五石,进了财,今后的日子才红火。三十大几的人,要听老人言,做什么得有讲究!”“天高路远,告诉你有啥用呢?这不是很平常的事吗?就你瞎讲究这些。”我有些不耐烦地回答娘。“你别犟,风俗就是风俗,祖上是这么传下来的,不能到了你那,让别人说了闲话,过几天我来给你们‘进财’,顺便享享你们的福。”娘不愠不火地说。“你要闲得没事做,那给我挑一百斤米来,那可是百事百顺、吉祥喜庆了,还可以吃上半年。”我随口一答。“伢子哩,金银财宝,你要,我和你爹没那个能耐,没有,但米呢,你要多少,现在还搬得动,能给你闹个好兆头,有的是,不难哩!”

十几天后,娘在电话认真地说,要来给我“进财”,说我当兵离家十几年,不知门朝哪方?要来认认儿子的家门。

当我在人流如织的火车站接到娘,娘肩上粗短的扁担挑着两蛇皮袋大米,吃力、摇晃、惊慌地如一叶随潮水涌来的浮萍。

我费好大的把两蛇皮袋大米弄回家,堆放在蹩脚的厨房里,棕绳紧紧地扎着袋口,我心情复杂地注视着,心里莫名地扎心扎眼。两蛇皮袋大米,看上去鼓鼓当当,沉沉闷闷,土里土气,如山如娘……我有点后悔电话里口无遮拦,心疼娘六十多岁了,一身病痛,不识字不识路,拖着这两个笨重“家伙”,行两千多里路给我送来了。

娘打断我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家有粮米,日子好过,你们有了这‘进财’米,今后的日子一定会红红火火。”接着又告诉我:“这米啊,是你爹今年种的新米,刚从谷仓里铲出来,脱壳后,我用米筛一升一升地筛出来的,你看,粒粒饱满,正好一百斤,圆圆满满。新房进新米,你今后日进斗金,好运连连。”

我转过身去,复杂的心情紧了紧。表哥打电话告诉我娘送米来的情景像部放映机,一会儿正转,一会儿反转,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爹和娘收拾好给我“进财”的米后,央求表弟送他们一下。娘和爹坐上表弟的摩托车,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蹦了十多里路后,到了乡上通往县城的公路上,爹和娘并排站在公路边等过路进城的中巴车。六十多岁的爹左手别着扁担,右手护着大米,娘眼巴巴地瞅着公路的尽头,时不时摸一摸口袋里的车票钱。

车来了,爹把两蛇皮袋米搬上车,一手抓着扁担,一手掌着蛇皮袋,娘靠窗坐下,茫然地张望着车外一晃而过的景致。

到了县城的汽车站,爹和娘在出站口找了辆拉客的三轮车,把米拉到了火车站。爹给娘买了些零食和水,把娘送到火车上找到座位,把米放在娘的座位下。

娘是第一次进县城,第一次见火车坐火车,爹耐心地交代娘哪儿也不要去,就坐在座位上,一直坐到终点站,车票和钱要放在贴身的内衣口袋里,不要和陌生人说话,晚上困了就在座位上打盹,不要睡得太死……

娘忐忑不安地看着爹走下火车,隔着车窗玻璃交代爹,栏里的猪每天要喂三顿,这样才长得快、长得好。圈里的鸡鸭早上喂了秕谷后,要往后山上赶,啄了山上的虫草,下的蛋才有营养。

娘端端正正地坐在座位上,米稳稳当当地放在座位下,火车一路咣当咣当、停停走走、摇摇晃晃,穿过雪峰山,驶过贵阳城,跨过万州长江大桥,穿越崇山峻岭、千山万水,一天一夜后,停在了离家2000里外的达州火车站。下车了,娘扛了一袋米走下火车,放在站台边,又回过身去把另一袋米搬下车,待下车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娘才挑着两大袋米,来来回回打量着停在铁轨上、载着自己来到远方的绿皮火车。

我领着娘去超市买东西,娘像个胆小的小孩,紧紧地跟在我身后,东瞅瞅西看看,超市里那些包装得花花绿绿的商品晃得娘眼花。娘看到了盛米的格子,几步走了过去,弯下腰抓起一把米,抬起手凑近脸,灯光下看米的成色,还把几颗放进嘴里咬得嘣嘣响。惊喜地说:“这米没我担来的白,也没我担来的脆,肯定也没我挑来的好吃,以后你每年回家探亲,自己弄点过来,不要花冤枉钱买米,一百斤够你吃半年了,我身体差,不识字不识路,没法给你们多送!”我连忙说,好好好!

娘记挂着爹耕种的田地,没几天,一个同乡战友回家探亲,把娘捎了回去。

半年后的一天,妻子从厨房里传来惊叫声:“这米生虫子了,你快来看看,怎么回事儿?这米还能吃吗?要不扔了去买袋新米回来。”“怎么就不能吃了?生虫了就不是米了吗?把它弄干净就是了!”我提高声音回答妻子。

我走进厨房拽出来那半袋米,又从柜子里拿出旧床单,铺在阳台上,把米倒在床单上,弓着腰,赤着脚,卷着身,一屁股坐在米堆旁,头俯在两膝间,凑近米堆找虫子。

一眼看上去,白花花的大米颗颗浑圆饱满,粒粒色泽油亮光润,在通亮的阳台上散发淡淡的米香,扑闪着浓浓的灵性之光。细一瞄,米堆里隐隐约约几个小黑点正使劲往米堆下爬,还有好几个爆米花团似的小米团黏在一起散在米堆上,细长的小白虫在爆米花似的“米房”里蠕动。

我手指飞快地追着钻进米堆里的黑点虫,一个个捏死在手心里,又摊开手掌,把一团团丝丝黏住的小米团来回搓了搓,挑出细长的小白虫,把米均匀地摊在床单上。

阳光斜照过来,直射在米堆上,晶莹玉透,颗颗饱满,粒粒浑圆的米啊,正注视着我,白闪闪、亮晶晶的,默默地释放着熟悉的灵性之光,像极了娘慈眉善目地看着我,妻子在背后若有所悟地说:这米真好,阳光下带着浓浓的娘味……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和娘缘分一生,岁月催老了她本就瘦弱多病的身子和容颜,娘依然守在老家田地里,念叨着我们几姊妹的吃喝,念叨着我们出门在外的平安……

如今,我已步入不惑之年,做了她四十多年的儿子,只要端起盛着白花花米饭的碗,浓浓的娘味就扩散开来,慈悲心一下就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