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苍桑”

版次:09    作者:2023年08月04日

陈美桥 一个梦想着“左手柴米油盐,右手风花雪月”的达州八零后女子,喜欢把美食用文字融入人间烟火。期待自己笔下的美食文字如同一根小小的火柴,在璀璨的城市灯光里发出一丝亮光,让你发现这世间还有最简单纯朴的温暖和爱意。

还未揭开锅盖,随蒸汽氤氲的香甜就刺激着神经——是玉米馍馍。

在玉米棒子上掘出一条小路,用大拇指一排排摁下玉米粒,是夏季常有的事。又将它们在机器中搅打成泥,略加面粉以助定型,调些白糖和匀,取适量,再用刚采的大桑叶一裹,便可放上笼屉。离土地越近的桑叶,越肥厚阔大,颜色深绿,叶面光滑油亮。玉米馍馍蒸熟,莹黄的表面嵌了浅绿,还渗着一股清气。

从前见大人做玉米馍馍,多用桐叶。桐叶大而厚实,包玉米糊能做到层层叠叠。如今多年不见桐子树,于荒郊野地采得一些桑叶,已属万幸。况且,读到《南方有毒植物》,说桐叶有小毒,使我对桑叶和桐叶的食用价值有认知上的颠覆。

几年前的夏初,和上海的朋友到农庄用餐,她开口就问老板,有没有新鲜桑叶。我很诧异:蚕吃的东西人能吃么?上菜后,那扑了薄薄淀粉糊的油炸桑叶,以清脆敲打着我;还有用辣椒油、蒜泥和酱油凉拌的汆水桑叶以清嫩灌淋着我。我却如同受到情感欺骗,突然惊醒后生出一丝苦楚。

幼年时,没人告诉我桑叶有疏风散热、补血益肝等功效,而秋之桑叶,尤其经霜过后,可做茶饮,还被古人称作“神仙叶”。大人说,那只能是蚕吃的食物。不单如此,连桑葚也被告诫是忌食的东西。

每当桑葚缀满枝头,桑叶苍翠的绿意扇来一阵幽香,刚想要靠近,耳边就会响起一个声音:

“吃不得哟,要毒死人咯!”

“吃了桑泡儿一嘴乌,那就是中毒了!”

赶紧缩回手来,一天天地,眼睁睁看它由红变紫,由重到轻,最后形容枯槁地坠落一地,又被一群蚂蚁挪走。实在忍不住想探个究竟,就快速地将红的紫的各摘一粒,用两指一捏,汁液果真如血红呈青紫,立即如扔手榴弹般扔得老远。

我们将桑葚叫作桑泡儿,或许因它表面似无数莹亮的泡泡密集而成,类似的还有蛇泡儿、蒿秧泡儿、刺泡儿等等。

前些年,父亲的酒罐习惯浸泡几斤从药店买回来的干桑葚,据售卖的人说,可以滋阴补肾。失重的桑葚慢慢在高度白酒中还原重力,又仿佛倾尽了毕生心血。当冬天的斜阳照进阳台,屋内映出团团暖意,罐内浓重的紫黑色通透舒展,多出一缕隐秘的殷红。

在殷商时期的甲骨文中,就出现了“桑”“蚕”“丝”“帛”等字形。传说,是嫘母发明了养蚕缫丝。一木一木又一木,三生万物,桑树所以苍苍,如帛如丝缠绕华夏文明数千年。

四川简称“蜀”,“蜀”字最早出现于商代的甲骨文中,与蚕和桑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汉代思想家扬雄的《蜀王本纪》中记载“蜀之先王名蚕丛”。蚕丛氏“劝农桑,创石棺”,他带领子民植桑养蚕,以农桑治国,其缫丝业对蜀地影响深远,后来人们经过世代改进和发展,使“蜀锦”成为中国四大名锦之一。《华阳国志》说“蜀侯蚕丛,其目纵,始称王”。一个人的眼睛像螃蟹一样外凸,本是不可思议的事情,然而近年来在三星堆出土的不少文物,都与古书上描述蚕丛的样貌相似,让人不由得对于古树和古人,更添敬畏之心。

20世纪80年代,村里仍然有人养蚕。

我好奇地跟在养蚕的慧姨身后,当她轻轻推开木门,像打开了扩音喇叭,四周响彻着成百上千只蚕一起啃食桑叶的“嘶嘶”声。阴凉干爽的屋内置有多层木架,木架上放着簸箕,桑叶均匀铺在簸箕上,肉肉的蚕附于桑叶之上,一边蠕动,一边撕咬,场面蔚为壮观。她说,蚕极娇气,怕虫咬,怕蚊叮,桑叶也不得沾水和不洁之物。喂蚕之前,她将手用井水彻底洗净,如一个虔诚的信徒,会沐手恭书。

胃口好的蚕,长得更快,一周下来,体形有明显区别。每一只蚕都会经历几次暂停进食的休眠期,每次休眠过后,头部和身体因蜕皮而明显增大,食量自然也就大了。眼见刚刚撒上的桑叶,马上被它们啃出锯齿般的小孔,再咬成不规则的大洞,最后只剩下光秃秃的叶脉和骨架。快临盆的慧姨,不是在采桑的路上,就是在挑粪途中。

有一天,她在田边突然发现羊水破裂,慌忙扭着小脚,挑着粪桶,双腿像夹着箩筐似地往回赶。家里那道门槛,被她晨跨晚踩如履平地,这回竟挡在面前,如横亘的大山,一条腿抬不了半寸,孩子就落地了。幸而,隔壁的那些蚕已粗如小指,择取了某个位置,闭口凝神,密密地吐出细丝,慢慢将自己缠绕,结成了厚厚的蚕茧。她在床上喂奶的月子期间,才没有如坐针毡。

孟子有一种理想:“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在五亩大的住宅场地种上桑树,到五十岁就可以穿上丝绸了。人们用理想和勤劳,推动了社会的发展,使生活得以巨变。

那个除了白天坐着吃饭,晚上躺着睡觉,其余时间都在拼命劳作的慧姨,后来跟闯荡大军进了城,靠蹬一辆三轮车,起早贪黑,售卖水果,以此买房购车,要让儿子过上城里人的生活。某个凌晨,她的三轮车与货车迎面相撞,车上的水果四处翻滚,她精瘦的身子匍匐在血泊之中,像一直拼命吐丝,却没来得及蜕变成飞蛾的蚕。

蚕,柔软无骨,触之有令人心颤的寒凉。蚕丝经过织染,成为丝绸,当它作为一件衣服穿在人的身上,总会在光影下扭动一阵阵峭拔和孤傲的清冷,像炎炎夏日,那风中拂动着的泛着莹润绿意的一丛丛人间“苍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