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村旧事

版次:07    作者:2023年08月04日

入夜,初伏,明月高悬。南村的广场上灯火闪烁,人影婆娑。稻子拔节,莲子摇曳。褪去一天的潮热,习习凉风中隐隐约约传来阵阵稻花、荷花的清香。行走在布满田畴的水泥道上,南村往事如涓涓细流,缓缓地淌出了心坎。所谓的诗和远方,不如这蓄满记忆的塘。况味人生,甘苦相随……

正是采野菌的时节,就等一场不大不小的雨,五颜六色的菌子就会萌生在松针下、青杠树叶里。远山不再那么羸弱,树木苍翠欲滴。如果真就下了那么一场雨,小水沟、小河沟,随便用一个虾筢或者撮箕就能捞起一堆鲫鱼、泥鳅。只可惜那时没有丰富的油和调味品,白白糟蹋了这野生的美味。稻子孕穗之前要薅秧,目的是清除杂草。一大群人一字排开,手拄六尺竹篙,赤脚在稻田里缓慢地行进,把杂草踩进泥里。倘若有蚂蟥爬到腿上吸血,用燃着的烟锅巴(烟蒂)一烫,蚂蟥瞬间就跌落了。而我们小孩子能做的就是端着竹筒或玻璃瓶,捉青虫和卷叶稻苞虫,以条数计工分。偶尔遇见田埂边红红的薅秧泡,必定是争先恐后地摘下使劲往嘴里塞,那甜蜜的味道至今令人回味。

盛夏时节,地处川西北龙门山脉东麓的南村并不像如今这么燥热,雨水适中,江河也不会暴涨。吃过了灰面馍馍就稀饭,听过了小喇叭广播,大人们会在出工的吆喝声中走进田野。除了薅秧,他们还会去旱地里扯草、翻苕藤,而留在家中的孩子们则会开启属于他们的盛夏狂欢。大一点的孩子牵上牛放牧,背上背篼打猪草;小一点的只要肚子整饱,只管无忧无虑地尽情玩耍。于是乎,公棚三合土的晒场上各路孩子各显神通。男孩子们把泥巴玩出了各种花样,打响炮、垒城墙、造车船;也会叠飞机、扇烟盒、打纸板;再有就是爬树打酸枣、掏鸟蛋、嚼玉米秆高粱秆,肚子填饱大人喊都喊不回。而女孩子们也不甘示弱,丢手绢、捉迷藏、跳橡皮筋、抓石子、扔沙包。反正怎么快乐怎么玩,誓要把那吃进肚里的汤汤饭水折腾完。最能彰显男孩子个性的就是“打仗”,绳子勒在腰上,青藤缠在头上,还会用手帕当作旗帜,煞是威风凛凛。尤其是领头的孩子王,拥有绝对的权力,不听指挥的,受伤哭泣回去告状的,就会被淘汰,没得玩。当然,也有和解的方式,懂事的会从家里偷偷带出豆豆类的零食,分享给大家。在受伤的头上、胳膊上擦上蓝药水或红药水,就能够重新加入队伍。

入秋过后,稻子就有一坝没一坝地黄。眼见丰收在望,农人们把喜悦挂在黝黑的脸上。修整拌桶,修补挡席,人群浩浩荡荡扎进黄澄澄的田野,还依稀记得一些田块的名字——老幺塘、冬水田、烂泥槽。从早到晚,南村坝的挞谷声成了这个季节最震撼人心的鼓点,而稻草人也越来越多地站立。小孩子们干不了挞谷子这活,就跟随在大人身后捡稻穗,把颗粒归仓活学活用。一块田要收割完的时候,蚂蚱会仓皇地扑向田埂,我们便“守株待虫”,逮住用狗尾巴草串起来带回家。夜里,在一片朗朗星空下,摇着蒲扇,就着暖暖的煤油灯,守着热气腾腾的灶台,小火慢煎,那淳朴的香味溢满口舌。父亲会咂上几口小酒,满足于熬过的饥荒。

交过公粮,剩下的稻谷并无多少。但雨水充沛的年份会收获玉米、红苕、南瓜、土豆等粗粮,父母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分开储藏囤积,这关乎一大家人的生计,须得精打细算。

冬天的南村很少下雪,记忆中也就那么几回,以至于现在对于下雪天都特别兴奋。我们会在秋天的时候捡回很多柴火堆积起来。枯草、树叶,用于平时生火做饭,过冬则要烧硬柴。分的稻草、麦草,则要用来翻盖房顶。麦草盖房顶很有讲究,盖出来的房子也美观。先是要梳理掉柔软的叶子只剩麦棍,然后在翻盖的时候用木拍敲打整齐,用篾条固定,一层一层地铺垫上去,这是个手艺活,一般人干不下来。其实,焚烧秸秆应该是20世纪90年代的事了,之前人们对于可以利用的资源都特别珍惜。

冬天闲暇的时间,男人们会去周围打点短工,或者编点篾货变卖,贴补家用。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又或者找一块黏土地,牛拉石滚子反复碾压板实后,请来划砖的师傅,叫上几个壮劳力,在有节奏的“拉”声中切出一块块土砖,晾晒干后用于砌房。也有建桩墙的,黏土里边混点砂石,支起盒子用木桩撞打结实,拆盒层层上垒。无一例外,砌好的墙都会用稀泥和草节赤脚踩均匀,然后糊上墙体,有条件的家庭会再糊上废旧报纸,显得干净整洁。屋顶盖上青瓦的,这算是殷实之家了。而女人们大都会做针线活,缝新衣缝新袄,用染过的土布匹,用自家摘下的棉花,细细密密地缝织。还会用干笋壳剪出鞋样,纳出千层底的布鞋。这一切都是为了辛苦劳作后的过新年做准备。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过春节是南村一年中最为隆重的习俗,男女老少无不喜气洋洋,即便是有一些困难的家庭,这个时候也会硬撑起门面,照例会扫扬尘、放爆竹、贴春联、舞狮灯。由于文化活动少,孩子们会漫山遍野地撵狮灯,哪有坝坝电影就去挤。大人们则是走亲访友,提个篮子装上鸡蛋、面条就是礼物。遇上大宴席,家里孩子养得多的一般都不会全部带去,父母也不惯着,撵脚的会因此而挨上一顿揍,孩子们少不更事,怕丢人现眼显怂相。而大宴席上的菜品虽然少了肉食,但乡厨们还是会想方设法弄出个九大碗,父母们会心疼孩子,桌上忍住少吃也会给撵脚不成的孩子用手帕包点吃的回去。我那时就特别馋席桌上的酒米红糖饭,也没少挨揍。

春节一直持续到过了正月十五才算正式结束,人们就又忙忙碌碌地备耕,铲草皮割青草沤肥,把休养了一冬的水牛牵出来翻弄田块,井然有序地开展新一年的播种。

“寂寂柴门村落里,也教插柳记年华。”如今的南村人早已衣食无忧,壮年人多半都在城里为子女买了房,那些留守在村子里的人,搓着麻将跳着广场舞是最盛行的娱乐方式。在乡村振兴的大潮中,我并非要刻意地紧紧拉着过去不放手,只是有些转身的忘记就意味着对土地的背叛。岁月一点一滴流逝,在四季的轮回里,草枯草荣司空见惯。但一些人走着走着就不见了,一些村庄也逐渐淹没于城市的无限扩张中;当大片的土地不再长粮食,当我们孩子的孩子对农民身份怀着鄙视的情绪,也识不得五谷杂粮了,甚至把稻子麦子认作韭菜的时候,我们是该一笑而过呢,还是莫名地悲哀?

做了一个梦,梦见早已不种田的二爹兴冲冲地跑来对我说,打工多年的表弟要回来种田,就是不会手扶犁耙耕田……

□张坤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