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9 作者:2023年07月21日
□廖天元
去年冬天的一个清晨,我开车上班,习惯右转上了滨江大道。车行百米,才惊觉走错方向。这个方向,是前往曾经工作的地方,而我一个多月前,已经从那里调离。
调头,黄金江岸——这个如诗如画的湿地公园和我亲密相见。腊月的园林,枫树在燃烧。在冬日朦胧的天光下,惊鸿一瞥的枫叶红得有些绝世傲然。心头一时竟有些失落,我不得不接受一个不愿承认的事实:这个我整整生活了二十年的小城,慢慢与我渐行渐远。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没觉得自己已经调走,我的整个生命和这个小城似乎早就融为一体。
人生没有几个二十年,在那栋办公大楼,我曾差不多待了十年。“十年一觉扬州梦”“十年生死两茫茫”“十年磨一剑”……十年实在是一个让人刻骨铭心的尺度。最初几年,我每晚窝在某个角落,加班加点写没完没了的材料。年轻的科长每夜十二点后打来电话,嘱咐我早点休息,我一度感动得热泪盈眶。后来我洞穿这是他的“领导艺术”,压根也没有“恼羞成怒”。他太渴望我一个外地来的孩子,能在他乡站稳脚跟。他激发我的方式很特别,他说:“一个严格要求自己的人,总有一天会严格要求别人;一个不严格要求自己的人,永远会被别人严格要求。”又说,“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
这些话点燃了我的激情和梦想,后来无论走到哪里,我都把他的话当作“传家宝”赠送给我的兄弟姊妹。只是科长常说那句歌词我一时未曾明了——“风雨的街头,招牌能够挂多久。爱过的老歌,你能记得的有几首。”
他借用谭咏麟歌曲中的句子,究竟想表达什么,目的何在?
直到那天,觉得自己被小城真正“抛弃”,才悟出他的叮嘱——一切都会改变,必须适应改变。
改变意味着和熟悉的环境告别,和曾经的关系割裂,和旧有的目标分开。原来的种种,无可挽回地会在怀念中淡忘。淡忘的,永远不是真实的山水,而是曾经一帮抬头即见的人。我从来认为生活不是“人走茶凉”般简单,真实的复杂在于,每个人都随时面临开始新的自我。而新的自我产生,必然要承受旧的结束和割裂的代价。
我害怕的是在这改变中和最要好的朋友走散。有人说,这是一个流行离开的世界,但是我们都不擅长告别。
疲惫的时候,我还是喜欢漫步黄金江岸。夏日江岸,水清岸阔,花红柳绿,岸芷汀兰。一日傍晚,我意外和一段腐木相遇。在潺潺流动的江水旁,一截黑黢黢的腐木倒卧其中。我开始不以为意,后来竟发现腐木的身上,有一只鲜亮的鸟儿,站立叼啄。我定眼细瞧,黑色的腐木上已覆盖少量的苔藓,那鸟儿,一定从它的分解中得到了渴求已久的营养。
那一瞬间,我想起作家傅菲写的一篇文章,关于腐木,关于生命。他说:“树死了,但并不意味着消亡。死不是消失,而是一种割裂。割裂过去,也割裂将来。死是一种停顿。荒木以雨水和阳光作为催化剂,进入漫长的腐熟阶段。这是一个更加惊心动魄的历程,每一个季节,都震动人心……对自然来说,这是生命循环的重要一环。这一切,都让我敬畏,如同身后的世界。”
不知怎的,这一截腐木,慢慢演绎成我心中的“鲸落大海”。我看过那个专题片,巨大的鲸鱼在告别生命的最后时刻,长啸着跃起,然后慢慢沉入海底。那份慷慨的悲壮,天地为之动容。从此我知道,一只死去的鲸鱼,可以培育出十几年甚至上百年的海洋生态系统,无数生物得以世代繁衍。
割裂,循环,悲壮,寂然。我蓦然明白,腐木和鲸鱼,在生与死之间,用纯朴的行为,无声地为自然作出示范。生命不腐,一切只是换了一个方式循环。
后来,我再也没把车开错方向,每天上班途中经过黄金江岸时,不由自主还是会想起那截腐木。后视镜里的江岸,始终是那么宽广而美丽,我的内心踏实而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