吓出一身油

版次:09    作者:2023年07月14日

□刘诚龙

哈宝吓出一身汗,蛤蟆吓出一身油。

日本流传一个传说,深山深处,万物生长,万物有灵,万物多以最美姿最佳态,呈现于森林世界,美美难与共,其中有一种蛤蟆,长得蛮丑,动物长得丑不是事,人类也是普通人应比美人多。这种蛤蟆丑之外,还生得怪:比常见蛤蟆多生了几条腿。蛤蟆活在自个丑态大千世界,久臭不闻臭,久丑不知丑。有好事者捉得蛤蟆,拿到镜子前,让蛤蟆以铜为镜,蛤蟆不见自己则已,一见自身尊容,大惊失色:我丑,我丑,我丑丑丑,我竟然这么丑,蛤蟆被自身丑模样吓着了。哈宝吓出一身冷汗,蛤蟆吓出一身热油。

蛤蟆自吓自,吓出的一身油,被人瓶子给装了。蛤蟆之油,是一种名贵药材,百度可知:蛤蟆油,营养丰富,富含蛋白质、脂肪、糖类,多种维生素、激素,以及钙、磷、铁、钾、钠、镁、锰、锌、铜、硒等成分,功效大矣,可增免疫力,可降高血脂,还可补肾壮阳。要言之,蛤蟆之油,是珍而贵的好东西。

日本导演与编剧黑泽明,以独特影像风格风靡天下,是戛纳电影节、柏林电影节等国际顶级电影节获奖专业户,1990年获第62届奥斯卡金像奖,誉之大的更是获终身成就奖,成为首位获得此奖项的亚洲电影人,被称“电影界的莎士比亚”。

黑泽明功成名就,写过一本自传,书名叫《蛤蟆的油》,他想起自己当年有种种不堪,比如性格暴躁,喜欢骂人;心理脆弱,动辄自杀,如1971年,他割腕自杀,在手腕上自割21处。没谁捉黑泽明去镜子前自鉴,他把自己捉到哈哈镜前自照,吓出了一身蛤蟆油。这油值贵,可增自身免错力,可降自高高视病,可给男人壮阳气,激发壮志雄心,百折不自杀,千挫自奋厉。黑泽明说:“请你们找到真正喜欢的、对自己真正重要的东西。找到之后,请为这个重要的东西好好地努力。”

这个重要东西就是蛤蟆的油。蛤蟆油者,就是自鉴,鉴出自身丑,照出自家陋,明了自个坏与劣,恶与朽。

“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又一年。世事茫茫难自料,春愁黯黯独成眠。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闻道欲来相问讯,西楼望月几回圆。”这是唐朝诗人韦应物的一首诗,挺感人的,身多疾病思田里,民本情怀多浓重;邑有流亡愧俸钱,自省情结蛮深沉。韦应物作此诗,不曾凌空蹈虚,非马桶红漆漆脸,他是真心的。比如大历十二年(777年)夏秋,秦中大水成灾,韦应物出使云阳,与灾民同苦,救民于水火,道民之艰辛,开仓济民,向上作疏,求赈贫众。范仲淹等人对韦应物这首忧国忧民又自省自励之诗,抚掌高赞:“余谓有官君子,当切切作此语。”

这个韦苏州,先前却是一个小坏种,大坏蛋。他有一首自传诗,写的是当年自己流氓阿飞、乡曲恶少与官场奸吏模样:“少事武皇帝,无赖恃恩私。身作里中横,家藏亡命儿。朝持樗蒲局,暮窃东邻姬。司隶不敢捕,立在白玉墀。骊山风雪夜,长杨羽猎时。一字都不识,饮酒肆顽痴。”看他:当地痞,窝藏凶犯;当赌徒,不学无术;当邪官,放浪形骸。没当官,官家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当了官,更是胡作非为,无所敬畏。

名为读书人,一点人文素养都无,韦应物自诩在文学界混得蛮好。阁下想当然,以为文学与文明,天然合一,却不知文学与文明地分南北,难得东西合流,多是南北分辙:最高文学界,最差文明界。文学界里,人人都很牛,自视皆品学最好,究竟是人文素养最差的,文明品质最低的。莫说诗歌人,专门盯着屁尿粪,便是以文明批评自诩的杂文界,蛮多最不文明的,若是小说家散文家什么的,自我高誉,只是不理人;杂文家什么的,自我高置,还是骂人的,是不好好说话的,动辄便国骂,便村骂,便农家妇女骂;争的都是自家话语权,自己乱说,别人说不得,别人说相左之话,一句嘴里开骂,二句手里开撕,三句群里开踢,四句下里开打。韦应物其时,便是这般诗歌界丑角,言论界恶少,“少年游太学,负气蔑诸生。”

韦应物出身豪家,祖上不仅曾经阔过,更曾经贵过,韦家代代人才辈出,便是宰相,祖上出过十来个,世家望族出了一个纨绔子弟,无甚出奇的。韦应物年少轻狂,借助的是豪族;韦应物中年有赖的,靠的是皇家当靠山,“少事武皇帝,无赖恃恩私。”他当过唐玄宗警卫,这身份让他飞扬跋扈,骄傲豪横,京城行事,都是拖着行,横着走,站着喝,拗着吼。

韦应物是何物?是深山里的蛤蟆,其言丑,其行陋,其状谬,比人少生了一只手,谓一把手;比人多长了一只脚,谓三只脚。安史之乱后,同为蛤蟆的唐玄宗,被安禄山拖出照镜子,吓出了一身油:原来自己并非明君,而是昏主。“武皇升仙去,憔悴被人欺”。若说安史之乱是唐玄宗的镜子,那么唐玄宗之棺材板,便是韦应物的镜子:我厉害吗?我不过有靠手当靠山,我不过是有平台做高台。

这位“高门纨绔”,被时代,也被自己,从深宫大院,捉到镜子前面,“焚香扫地而坐”,吾日三省吾身,自省出了好几碗“蛤蟆的油”。照出了一身蛤蟆的油,韦应物从此一改丑人模样,耸立其高大形象,不但诗词因此高格,人生也因此高洁:“为人高洁,鲜食寡欲,所至之处,扫地焚香,闭阁而坐,其诗无一定造作,直是自在,其气象近道,意常爱之。”

文学人须是文明人,孟浪文学家,不做端正文明人,是不太受人敬爱的。韦应物先当恶人,做坏蛋,后来自我鉴照,自我换骨。做官做好官,既清又廉,有民本情怀,曾做苏州吏,居然“无川资回京候选”,客死他乡;更是清心寡欲,带发修行,做了世内高人;其作诗,也因做人好了,诗做得好了。“君不见,滕王阁、庾公楼,樽罍千载夸风流。又不见,宴寝一诗尚不灭,至今人道韦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