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8 作者:2023年06月02日
□朱晓梅
粉花的桃树斜开在路旁,闪亮的花朵带了羞怯,也有自信。树枝绽放出轻缓的笑,羽毛般挠在心间。这株桃树是有主人的,明亮的阳光灿烂了进出的脚步。从这株桃树出发,沿着公路往前,在有水井的岔路口右拐,穿过两旁有菜花香和胡豆气息的菜地,以及被春阳抚摸的一串老房子,墙外点点碎花,坎下老树枝丫黝黑而沉默。右边大铁门紧闭,铁将军威风凛凛。这里面,曾是我工作二十多年的校园。今天,我成了路人,被阻于墙外。各种原因,学校被迁,此地空闲。
清晰记得第一次报到时,路两边比人高的苞谷青翠,我的高跟鞋在泥径上钻下一个又一个小孔。学校高高的台阶,留下鞋跟“橐橐”的脆响。小操场上的黄葛树,用清绿的眼眸将我凝视。
学校原是寺庙,下中上三层台阶依旧,下殿中殿上殿逐步缓升,层次分明。学校清幽,别称“饿佛寺中学”。饿佛一说,是传说一和尚云游至西禅寺,将化缘得来的食物分给灾民,自己饥饿而死,当地老百姓遂称西禅寺为饿佛寺。
我爱徜徉在黄葛树下。黄葛树几人伸手方能合围,树身根蔓错综繁复,虬龙样交相缠绕,青苔攀附,杂草丛生,也有树洞,学生跳跃将篮球按入洞中,偶然也有幼蛇迷蒙在树周围。学生们爱在树荫下看书,也爱把衣服甩在树上,抱篮球去旁侧的操场上大展身手。秋天,落叶飘零,一地秋意,数不尽的点点画意;春日,半树新绿,半树黄叶,红色嫩叶酸溜溜的,还是旧时味道;下雪,树冠笼雪,绿上覆白,别有滋味。经典诵读、演讲视频,黄葛树都是最好背景。学生毕业,爱挽着我的手在树下留影。照片里的我容颜从稚嫩变得成熟,青丝也染上霜花,青春被收藏在黄葛树的枝丫里。如今要寻,再也不能随兴所至。在这个春阳碰撞桃花的午后,我感到空气的潮湿,温润了我的眼。
原来的中殿位置有两楼一底的楼房,曾是办公室兼师生宿舍。烧北京炉子时,烟雾缭绕,办公室弥漫着烟尘和雾气。炉上烧水、热饭、烤学生带来的红薯洋芋。楼房无厕所和水,厕所躲在学校最偏远的角落。寝室里,学生早早抬了水来,临睡前还体贴地问我是否同行去厕所。教室寝室灯熄后,偌大的校园两盏灯,一个在办公楼底,一个在厕所旁,灯光昏黄。我打着手电,行走在后操场影影绰绰的树影中,屏息凝听学生的碎语,然后厉喝:“不许说话!睡觉!”
楼房前几处花坛,梅树占尽风情。冬日里行走上下,暗香浮动,总禁不住偷眼一窥。多少年后才发现,梅树旁有株鸡爪树。学生打扫清洁太认真,让我错过了许多品尝鸡爪果的机会。然而还是有学生从树上拾了来,鸡爪果滋味绵甜,沁人心脾。那几株香椿树没有错过。春日一近,我的目光将枝尖锁定。丛芽冒尖、探头、泛红、稍伸长手臂,我寻了竹竿一一敲落。学生围观捡拾,有的说家里有带给我,我婉拒了,告诉他们劳动的乐趣,尽管脖酸臂乏。有学生悄悄塞给我桃子,桃子有虫眼,泛着黏稠的桃胶。也有人悄悄在办公桌上放橙子,橙子味道朴实,酸得掉牙。
后操场四围绿树环绕,刺槐、玉兰、樟树、夹竹桃、法国梧桐、柏树……围墙边原有一排教室,后来也拆了。我曾带领学生在那栽下一株柑橘、一株月季、一株茶花,栽下他们的念想。月季灿烂时,柑橘枯萎,我把那届学生的回忆丢失了一部分。那一年,在后操场上举行了厨艺大赛。各班学生八仙过海神通各显,争先邀请我们品尝。我穿梭于各个灶前,大快朵颐。那日的午餐,香气至今萦绕在我的鼻间。
月季落,梅花香,紫荆飘,栀子开,桂花亮,茶花艳……一茬茬的花,从校门升腾到后围墙;一年年的蝉鸣鸟啼,从此树洞射到彼树;一届届的学子,怀希望而来,揣梦想而去。女儿幼时,小脚丫颤巍巍地踏上石阶,好奇张望,指着办公室一堆晶亮亮的煤问:“为什么有那么多么黑石头?”稍长,看台阶爬绿,学生拔草,叹:“把苔痕上阶绿的诗意给弄没了。”而于我,学校的每一树每一花,每一房每一瓦,都渗入了诗歌,悠长而甘美,每一粒新鲜的文字,出其不意从鸟啼中落下来,从笑声中钻出来,从书声中蹦出来。
我是适合于这座校园的。我在这里成长、成熟,逐渐精通了教育教学,像一个农人,熟悉了土地和种子,耕种多年,却突然要与熟悉的土地分别,个中滋味,实难言表。
玉兰开时,瓷白集攒成一树灿烂。玉兰背后的楼房阒寂无声,聆听花开鸟鸣。人去楼空的冷漠映衬着玉兰的热烈,我心里涌动着“风飘万点正愁人”的哀伤。我的身体里,住着饿僧的寺庙,住着诗意的校园,住着阳光四季。那个有灵魂的校园,根深蒂固盘踞在我的每一个细胞,一场风起,一阵雨落,一朵花开,都会让它叫嚣着冲破记忆的束缚。
记忆还未尘封,我在门外,凝望着我的驿站,我不知道风是在向哪一个地方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