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江寨子

版次:08    作者:2023年05月12日

开江万佛寨寨门

□林佐成

因为战乱、匪患,用作防御的寨子应运而生,它们大多建在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的地方。大的寨子可以容纳数千人,如中国乃至世界最大的苗寨——贵州西江千户苗寨,面积达50平方千米,人口超过5000。当地1400余住户依山而建的吊脚楼,错落有致,蔚为壮观,众多旅游爱好者慕名而往。即使最小的寨子,人口也多达上百人,如全国最小的寨子之一——湖南岳阳汨罗寨,接近200人。

历史上,寨子分布广泛,从西南地区的苗寨、藏寨、羌寨到华南地区的瑶寨、侗寨,从广东开平的碉楼到福建龙岩的土楼,不一而足。这些寨子,或因风景秀丽而名闻天下,如人间天堂九寨沟的九个藏族寨子;或因地势险峻而引人注目,如让蒙古大汗蒙哥命殒城下的合川钓鱼城;或以风格独特而备受青睐,如被誉为中国传统民居瑰宝具有很强防御性的福建土楼。

与全国多数地方一样,开江虽地势平坦、土壤肥沃、物产丰饶,但战乱不断。据县志载,自明正德六年(1511),农民起义军首领鄢本恕(营山人)、蓝廷瑞率军进攻新宁(今开江),到清宣统三年(1911),孝义军李绍伊部唐治安(梁平人)、王二冲率千余人攻克新宁,四百年间,战事不断。嘉庆元年(1796),白莲教首领徐天德率部攻入新宁;同治元年(1862),云南农民起义军首领蓝朝柱所部统领张弟才攻占县城;光绪三十三年(1907),开州红灯教聚众数千攻入讲治等地,占据半个新宁。尤其是白莲教进入新宁后,盘桓八年,足迹遍及新宁的旮旮旯旯。八年战乱,让新宁人口锐减,据县志载,战乱前的清乾隆十八年(1753),新宁尚有120290人,到战乱结束八年后的嘉庆十六年(1811),新宁仅有86692人。

战乱让广大百姓流离失所,承受巨大的生命财产损失;战乱也让富绅们备受煎熬,其生命财产同样得不到保障。为远离战乱,规避损失,早在明代,富绅们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本地地势险要的山顶,然后不惜重金,聘请工匠,修筑寨子。据县志载,开江境内的寨子,大多兴建于明、清两代。

随着时光流逝,这些寨子本应逐渐湮没凋敝,但是民国四年(1915),开江广福黑天寺、八庙育山寺、回龙峨城山等地相继发生土匪抢劫事件;民国五年(1916),土匪数十人抢劫永兴场;民国八年(1919),土匪头目余麒麟率众洗劫长岭乡;民国十七年(1928),来自本地、开州、大竹的千余土匪洗劫开江县城,劫走县立中、小学师生及居民200余人……特别是到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后期,匪患最为猖獗。大土匪颜昌润竟然公开坐镇普安场,召集大小土匪,分配抢劫路线,规定上缴财物数量。直到剿匪县长谭毅武巧设妙计诱捕颜昌润并将其枪决,又对其他土匪不遗余力地围剿,开江匪患才得以解除。因为匪患,人们不得不再次躲进寨子(俗称躲棒老二),并对这些寨子加以维护与修缮,寨子由此得以保全。

长期的战乱与匪患,形成了开江寨子多、分布广的局面。据县志载,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江境内还有大小寨子80余座。这些寨子遍及全县各地,从位置偏远的八庙石和寨、连城寨、三角寨、高顶寨,到位于县城新宁的观音寨、狮子寨、犀牛寨;从山高路险的灵岩天保寨、生成寨、三星寨、太和寨、自由寨,到一马平川的宝塔坝石笋寨;从赫赫有名的梅家乡方城寨,到名不见经传的任市镇三元寨(位于任市镇龙王沟村)……似乎,只要有人出没的地方,就建有寨子;只要有山存在的地方,就有与之相匹配的寨子。至于一个乡镇,境内有多个寨子,那是稀松平常的事,如东门乡(今并入新宁)、先锋乡(今并入讲治)、梅家乡、新太乡(今并入永兴)、靖安乡(今并入任市)等13个老乡镇,境内都有3到5个寨子。广福镇与现已并入任市的新街乡,寨子竟各自多达10个。正因如此,在大力撤乡并镇合村的今天,我们依然能听到耳熟能详的石和寨村、天宝寨村、天星寨村……这也从侧面印证了战乱的频繁与匪患的严重,印证了作为川东小平原的开江,在农耕时代的富庶与人口的稠密。

开江寨子不仅数量多、分布广,而且地势辽阔、规模宏大。据新宁同治志载,作为开江首寨的佛城寨位于先锋乡境内,“宽六里,周围约二十里,中有田百余亩,池数十口。东接天成寨,南邻张家砦,西据凤仪寨,北控豆山关。首尾相应,可耕可守,非第雄甲新宁,亦当冠冕诸邑。”可以想象,气势恢宏的佛城寨,俨然就是一个独立王国,它广袤的土地,足可以供栖居于此的村民耕种;它丰富的出产,足可以给养躲进寨子避险的人群;它独特的地形,足可以抵挡来自外界的任何挑衅。或许,寨外早已剑拔弩张、刀光剑影,寨里却风平浪静、其乐融融。

与佛城寨相似,位于梅家乡的方城寨,同样大气磅礴。据当地地名普查人员介绍,该寨子地表面积达20公顷,先前曾建有被当地人称作禅林寺的寺庙,周边习武之人,多来该寺庙练功。新宁道光志的记载,印证了它的广袤——“方城寨,治东六十里。危岩崔嵬,高可千寻。状如狮踞,四周石壁削成,上平衍,甘泉出焉,生植皆畅茂。明正德中避寇,得免者数千人。教匪骚动,频经往来,终不敢犯。又有小方城寨形胜略同,其寨前一石孤耸,高十余丈,形以瞿昙,村人以和尚呼之。”一个寨子,在一场史书有记载的战乱中,能让躲避其间的数千人得以保全,仅吃喝拉撒就是一项浩大的工程,足见此寨子规模之庞大,物资存储之丰富。

农耕时代,开江人烟阜盛。为让更多的人在战乱中得到救助,寨子的规模往往较大。如广福镇的广福寨,山势不高,但寨面辽阔,上面除了有大片沃土,还建有寺庙、药房、染房、戏楼等,更有与生活息息相关的堰塘、水井、居民楼、亭子街。民国时,政府甚至将区公所与团练局搬进寨子。

笔者所在的老家地处山区,人口远不如平坝稠密,但老家屋后的佛神寨盘曲如耳,南北宽不过一里,但东西长却达六七里。儿时,随村里的孩童到寨上放牛、砍柴,因贪玩好耍,贪吃的黄牛,总会背了眼睛,翻山越岭,溜到水草丰美的沟谷,害得大家从这个山峁翻到那个山峁,从这条沟谷找到那些沟谷,弄得满头满脸都是汗水,却发现黄牛就在大家玩耍的山峁下的沟谷里。可以想见,如此浩大的寨子,战乱时期,可以接纳多少避难者,可以让多少生命免遭屠戮。

设计精巧、防守自如,是开江寨子的又一大特点。作为战乱时期保全生命与物资的所在,开江寨子多建在山高路险、易守难攻的山顶,且巧于布局,做到退能守进能攻。作为开江第一寨的佛城寨自不必说,围绕其东南西北布局的天成寨、张家砦、凤仪寨、豆山关,几乎是寨寨相连,关关相卫,它们既拱卫着佛城寨,必要时给它提供人力、物力,甚至武器支持;在万不得已时,又能给佛城寨里的人提供转移、疏散的通道,让他们安全脱险。

笔者老家背后的佛神寨本就险峻、高耸,当地有民谣云:“刀背梁一根藤,佛神寨半天云。”这个被新宁道光志形容为盘曲如耳的寨子,包括三个寨子,自东向西依次为小寨子(万佛寨)、大寨子、主寨子。这三个寨子看似紧密相连,实则在天然断裂的峭壁上,用硕大的条石砌成坚固的高耸寨墙,将它们分成各自独立的三块,只留下可供寨里人出入的寨门。如此,即使敌人攻入大寨子,大寨子里的人也可以通过寨门撤退到主寨子与小寨子,然后将寨门一锁,对方只能望寨兴叹。相反,如果敌人从主寨子或者小寨子攻入,寨上的人又可以迅速通过寨门进入到大寨子、小寨子、主寨子,然后锁定寨门,保寨上人的平安。同时,通往寨上的路,除小寨子东寨门,大寨子南寨门,主寨子西寨门三个入口,其余全是悬崖峭壁。尤其是小寨子,东西两边寨门一锁,南北的万丈悬崖,纵有三头六臂,也只能摇头叹息。此外,紧靠佛神寨主寨子,还有接应的汪家寨。新宁道光志载,“汪家寨:即圆峰山,与佛神寨相犄角。”如此,设计精巧的佛神寨,简直固若金汤。

时移世易,开江寨子早已隐没于历史的烟尘。这些寨子,有的因离人类生活区太近被完全拆毁,如广福寨,解放后变成了一个生产队,那些与寨子相关的元素几乎被毁,只在寨子边沿的巨石上,还可以看见一个个用铁錾錾的碗口粗的方方正正的石洞,让人想起当年稳稳立于其上的铜墙铁壁似的寨墙。有的虽远在荒山野岭,岁月流逝加上人为破坏,也几近坍塌,如老家屋后的佛神寨,通往大寨子的南大门,里侧被一条供牛羊通行的蛇形石板路取代,只有近距离站在寨门下,才能看见外侧那堵被苔藓包裹、被藤蔓缠绕的宽大石寨墙。小寨子那面砌在峭壁上与大寨子隔离的寨墙,上面的硕大条石也因人为推搡,有的落在了南面峭壁下的半山上,有的趴在了大寨子的草丛里,剩下的半截寨壁,掩映在灌木荒草丛,早已失去当年的雄姿。更多的寨子,随着时间推移,或许只能留存于文字。但不管怎样,开江寨子记录的都是那段沉重的历史,它会让人无端地想起那些金鼓齐鸣、惊心动魄;想起那些逃离、躲避与屠戮;想起劫后余生的庆幸、喜悦与向往。那些众多设计精巧的寨子,不仅展示着远古开江的富庶(修建寨子要花费巨大的财力、物力),更彰显着开江人民的智慧(寨子内部设计的精妙及寨子与寨子间的关联),以及手艺的精湛(悬崖峭壁上的寨墙寨门数百年不倒)。

开江寨子,宛如一部让人扼腕浩叹的历史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