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时节，寒冷没有完全消退，等待了一个冬的村民就急不可耐，纷纷把牛粪、猪粪挑到田里，撒均匀，紧接着就一个个来找我爸犁田，因为村里只有我家有大水牛，这头水牛是我家跟姑爷家共同所有。

我家像过节一样，很热闹，爸爸神气十足，能接到很多根过滤嘴香烟。我也觉得很有面子。

我终于长到十五六岁了，个子比爸爸高了一截，爸爸说：应该学犁田了，会犁田这门手艺，不管哪个朝代，总有口饭吃。你伯伯的儿子，华哥哥就是在我这里学会了犁田，你看现在讨了堂客，日子过得多美。

老抽水机泵房下面有丘长方形田，面积只有三分，水不深，田土泡得松软，适合教新手。

犁田第一步，赶着水牛从田埂边“开犁土”，就像几何老师在黑板上画最大的内圆，这是试犁。

白光闪闪的犁铧不能插入田里过深，水牛吃不消，背不起牛轭。一天犁田好几亩，牛颈部磨损厉害，牛脾气就会上来。但是犁铧插入如果过浅，牛是轻松了，田土没有深耕，没有肥力，庄稼蔫头耷脑，影响收成。

“开犁土”很重要，等于是定下了标准，后续都是按这个手法走。这样赶着牛一圈一圈，犁铧翻出一片片泥坯子，直到牛和人转圆慢慢变小，到最后变成床垫大小，整丘田犁完。这点尾巴只能用锄头挖，翻土。

爸爸刚开了犁土后，对着牛喊了一声，牛就立刻停在那里。我过去接替爸爸，扶木犁的把手，左手是牛綯，右手是犁把手和驱牛的长竹枝。

平常和我很是亲热的水牛竟然不配合，也许对我太了解，觉得我犁田会让它遭罪，它干脆独自拖着犁，走得飞快，不让我扶住，木犁根本插不进泥土，爸爸叫我用力抬起木犁的长把手，我正在想怎么用力，平常看爸爸赶牛犁田轻松得很，没想到犁这么重，根本不受控制。水牛故意刁难我，还发出叫声，警告我，不要靠近，根本不像爸爸使唤它一样，规规矩矩。

爸爸喊声越来越大，我也更加紧张，累出一身汗，牛一只蹄子踩住了牛轭和木犁连接的铁链，陷进蹄子缝隙，半天出不来。我满脸通红，不知所措。

爸爸叹了一口气说：算了，不学了。

我至今没有学会犁田。

爸爸使用的农具、干的农活，有很多我不会。

除了犁田，我播种育秧也不晓得；我不会治虫，就是背个喷雾器，在稻田里喷农药杀死害虫；不会烧火土灰；不会整红薯种窝，要想种红薯长出苗子，必须给种红薯一个肥沃的窝，主要是猪粪做的堆肥，这玩意儿挺麻烦，春天气温低还要盖薄膜。反正麻烦事，我一概不做。

这也不会那也不会，我做一个农民根本不合格，水牛深知这一点，尽管我每天放学回来放牛，水牛也不给我面子，有一天水牛盯着我，好像在说：

“强子，你不放我去河边吃草，顶多挨饿，你不会犁田，在我屁股后面瞎胡闹，我不会让着你，犁田是神圣的，你去看三皇五帝，他们不是拿着权杖而是犁耙和銇。”

一个又一个春天堆积起来了。带给爸爸无限荣光的犁田手艺，在我这里没有接下去。

村里的田土荒芜了。

就算以前，种田土的村里人中，懂犁耙的农人其实不多。犁田耙田是体力活加技术活。

犁田后，还要耙田，大土坯用三四米铁耙的耙齿整碎，最后用五六米的木耙，爸爸叫“大耙”，平整水田，要做到田平如镜，泥烂如浆。无论犁田还是耙田都是人驱赶牛完成工作，人和牛要配合好，人必须懂技巧。配合得不好，水牛暴怒，走到高磡下，一个转身，牛角插进犁田人肠肚，取其性命。

爸爸的宝贝犁耙取下金属部分，卖到了废品回收站，同废铜烂铁丢一起了。木质部分也变成了火焰。

爸爸十分心痛，陪伴了他多年的农具呀，犁田和耙田的日子铺满了他整个的快活青春和中年岁月。

爸爸说外公当年就是看中爸爸能驾驭最快的水牛犁田，又快又好，便力排众议把妈妈许配给穷困潦倒的他。当时犁田的爸爸不认识准岳父，回家对奶奶说：“妈妈，今天田坎上来了一个人，看我犁田看了半天，很奇怪。”

光荣属于过去，现在犁耙留着也没用呀，我不会使用，爸爸也用不动它们了。让它们生锈、腐烂，不如变成钱和柴火。

在我漫长的一生中因为没有学会犁田，失去了很多机会，日子过得紧巴，我没有通过犁田锻炼，做其他事情总缺点耐心，底气不足，不伦不类，不愿卖力，马马虎虎，最后还影响到我发育，影响到我结婚，我四十多岁才有孩子。

现在我害怕看到水牛，尽管我们曾经是那样好的朋友。如果我天分好点，那天水牛心情也好，欢迎我在后面扯着牛綯，驱赶它，它欢快地小跑背着牛轭，多好，我能平整出无数适合种植的肥沃田土。成为爸爸一样的人，站在万人中央，感受万丈荣光。

我多次梦见自己像爸爸一样会犁田，赶着最快的水牛在春天无数的紫云英中驰骋，一招一式，有模有样，自信又从容，我的生活里没有任何苟且和低声下气。

又到了春耕季节，我默然嘀咕一声：要是我会犁田多好呀！

□刘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