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老布鞋

版次:08    作者:2023年03月31日

终究是逃不脱“清明时节雨纷纷”的蛊,天空中又下起了小雨。一个大妈背着一大袋莴笋在雨中穿行。她脚上那双布鞋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一双灯芯绒面的厚底布鞋,在泥泞中溅着斑驳的泥点,已经湿透——好熟悉的感觉啊!

我也有过类似的经历。不同的是,我是把布鞋脱下来提在手中。关于布鞋的思绪挥之不去……

那是年后某个晴朗的午后,人们还沉浸在节日的欢乐之中。男人们吆喝着在暖阳下打牌;女人们收拾停当,开始为新的一年操持:搅出一大盆糨糊,端出一大笸箩各色布条布巾……这些旧布头已经收集了好久,一丁点零星的布块也不曾丢弃。她们在桌面或者簸箕里,把这些零碎的一小块一小块拼接起来,形成一大块,貌似百衲布的感觉。一层覆盖一层,厚薄匀称,接口平整,严丝合缝。这套程序地道的叫法是“打布壳子”。打好的“布壳子”不能暴晒,不然会鼓泡的。就放在风中慢慢风干,直到干透,变得坚韧结实,再卷起来备用。

某个不能下田劳作的下雨天,一群年轻媳妇儿围着我母亲坐成一圈——她们来剔鞋样,请教女红。农村里,一家人的鞋,是女人的脸面。鞋子好看不好看,穿着舒服不舒服,长短合适不合适,找到好的鞋样是很关键的。我母亲是村里做鞋的能手,也是有心人,用笋壳做的鞋样都留存着,平平整整一大摞一大摞,大人的,小孩的;男人的,女人的;软底的,硬底的;单鞋,夹鞋,棉鞋……我想,从刚出生的婴儿到百岁长者,从秀气的小姑娘到糙老爷们儿的鞋样,这里都能找得到吧!

勤快的媳妇们把一家人的鞋样都剔了去,比照着用“布壳子”剪出很多来:公公几双,公婆几双,男人几双,儿女几双,娘家父母计划几双,再看剩下的布壳子,争取给自己也落下几双……然后,把剪出的“布壳子”一层一层匀实地粘起来:公公公婆年岁大,鞋底多粘几层,松软一点;男人活重,鞋底多粘几层,耐磨一些;儿女是上长货,莫整成满脚板了,鞋底多粘几层……最后蒙上一层崭新的白布,鞋底才宣告完成。下一天雨,她们就做一天;下两天雨,她们就做两天……媳妇儿们各自端回家一大箩鞋底,犹如端回一大箩食粮,抑或一大箩希望——这是她们这一年到头消遣的物什,填补着闲暇的恐慌。

从此,女人们的手再没有了空着的时候。农忙的时候拿着农具,农闲的时候纳着鞋底。有一丁点儿时间也要“见缝插针”,看个电视,乘个凉,开个社员大会,甚至和邻居吵个架,手上的针线活儿也不会停。一针又一针,一线又一线,在头发上摩挲一下针尖,用牙齿咬一下麻绳头,那么自然,那么平静,不徐不疾,好像与生俱来的本能:男人的鞋底针脚密一些,硬实;老人的鞋底针脚疏一些,舒适……于是,总有纳不完的鞋底,总有拉不完的家常,总有那么多她们认为不是活儿的活儿……

那一箩鞋底纳得差不多的时候,开始做鞋面,开始成鞋。夏季是单鞋,春秋季是夹鞋,冬季是棉鞋。小孩儿的是虎头鞋,松紧鞋,老年人的是鸡婆鞋,大棉鞋,壮劳力的是大板底,青布鞋……于是,一段不声不响的时光之后,各式各样的鞋一大簸箕一大簸箕地晾晒出来。路人投来艳羡的目光。院里的婆婆客们都来叽叽喳喳地观摩一番,手上的针线也穿梭得更欢。为了保证样式饱满不变形,每只布鞋里都塞满了刨花。每只鞋屁股上都用麻绳串着,两只连成一双,几双连成一串,几串搭成一篷,老人床头挂一篷,年轻人床头挂一篷,每一篷四周用大片大片的笋壳搭盖着,如同秋后的累累硕果!

当然,母亲做的布鞋也不是想穿就能穿的。每当我表现好的时候,比如说多捡了一背柴火,多扯了一背猪草,或者考试考得好,就会缠着母亲想穿新鞋。母亲就笑着取下一双来让我试试。说是试试,其实也就是用新鞋的底,比划比划我的脚板,然后说一句“合适得很”,又原封不动地把鞋挂了回去,我只好干眨巴着眼睛……

柴火还是继续捡,猪草还是继续扯,奖状每年也能拿回几张。母亲适时拿出剪刀,把鞋屁股上的那条麻绳剪掉,终于可以穿新鞋啰!可脚总是塞不进去——痛得钻心!明明试过好多次说“合适得很”得嘛,骗人!母亲说:“莫急莫急,鞋子就要先紧后松,这和过日子是一样的!”妈妈有的是办法,要么用热水给我烫烫脚,要么用楔子把鞋面撑大,要么干脆把鞋后跟剪开一个小口,等到把鞋穿得松动一点了再缝上……不过倒真像妈妈说的那样,先紧后松,穿得越久越舒服。

好多年不曾穿布鞋了,突然有点想念。只是有些犹豫,如果突然下雨,我还会不会脱下来提在手中?

□黄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