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

版次:07    作者:2023年03月31日

有人说,有妈就有家在,有妈才是完整的家。冥思苦想,妈妈与别人到底有什么不一样,才值得去书写。其实,当妈妈还在身边时来写妈妈,才是最好的抒怀。

不想把妈妈写成一部小说,她不是李清照式诗人,更不是木兰式英雄。在峨城山下,在陈家沟中,在回龙镇里,她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如果写成诗歌,应该很美,那些清晨和黄昏,那些庄稼和收获,那些田边和守候,都有诗意,但是太精练,没有龙门阵似的亲近。那就把妈妈写成一篇散文吧,让那些点点滴滴和岁月的风霜在文字中随心再现。

娘,娘,娘,我左眼看不到了,你给我瞧一瞧,是怎么事?国儿拉着娘亲的手,内心的焦急可见一斑。朦胧的树林中,黎明还没有睁开眼。娘低下头来,看一看三岁的女儿,左眼肿得像鸡蛋,眼睑上还有几条暗红的痕印。娘一下子把国儿搂在怀中,泪流不止。从毛家崖回到六家坝,寻得先生治病,但毫无办法。民国二十九年某个夏夜,娘带着国儿躲土匪,晚上藏身树林,小娃儿睡得沉,意外被毒虫所伤,救无可救,左眼完全失明。

国儿六岁,二哥克校已到万县读高中,她还没发蒙,直到十岁才读高小。解放前,开江没有高中,较近的万县有高中,举全家之力送克校一人求学。抗日战争如火如荼时,克校参加青年军,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回过六家坝。国儿小学读了三年,便在家务农,并习女工,缝衣做鞋,待时而嫁。

这就是小名叫“国儿”的妈妈在未嫁之前最为简单的人生经历。

爸爸三岁时,祖父被冤死,曾祖父垂垂老矣无力回天。他十三岁便被送到宣汉三河,跟表叔学习做面。1948年寒冬,三河的雪有一尺多深,不懂事的小伙子在雪地里玩,不知寒冷不知饥饿。傍晚时分,一只老虎跳蹿出来,咬住他的肩膀,表叔用大棒吓跑老虎,捡回他一条小命,三月后才康复。挂面手艺学会,回到陈家沟,已经是新世界。开江解放,土改完成,爸爸也已成年,秦仙沟那些土地,成为集体所有。男大当婚,于是,便有人介绍国儿,也算是门当户对,两个一无所有的年轻人组成新家庭。回门后的第二天,爸爸穿的那件新衣服,洗得干干净净,还给人家。妈妈去衣柜看,三四件可怜的衣服,补丁叠补丁。

大哥没有见到奶奶长什么样,更不要说后面四兄妹,只能在爸妈描述里想象奶奶的模样。大哥才出生,爸妈就遇到了一件难事,曾祖父过世。可是,族内人不让马上安葬,必须在屋内浅埋一年,才能入土。三顿饭前都要烧纸烧香,无疑增加了负担,爸爸在大爷那儿借钱,用完过后,妈妈又到六家坝借,两个年轻人在家族势力面前无计可施。

早春二月,是一个诗意月份,花儿们争相开放来装点这个多彩的世界。陈家沟的生机在于人们同出工同劳动,队长一声令下,男人们女人们便散落在这面坡那丛林,与油菜对话,和麦苗亲近,看李花飘落,听蜜蜂唱歌。妈妈哼着小调在地里锄草,麦子梁在峨城山下静卧着,看得清陈家大院。这时,与妈妈是堂姐妹的菊姐尖声地喊:国儿,你看,好像是你屋在冒烟,那么大的烟,怕是房子烧起来了?她来不及思考,一看那么浓的烟直往天上冲,肯定是出大事了,甩下锄头,飞奔而回。她第一个赶回来,但也已经是熊熊烈火,无法扑灭。陆续赶来的族人们只能叹息,一些人提来的水,似乎是火上浇油。爸爸与妈妈相拥而泣,除了泪水还是泪水。火烧灭了,一地灰烬。

你早晨走时把火坑填灭没有?爸爸的声音带着哭腔。

出门前用冷灰填的,干柴干草刨到一边的。妈妈想不明白为什么屋子会烧起来。

房子没了可以重建,当年他们都年轻,用不完力气。峨城山是衣食父母,修房子就找它。半年后,一栋低矮的木房站立起来,爸妈的窝在秋后格外暖和。这天中午,爸爸和妈妈对饮两杯,下午,爸爸吹笛,妈妈唱歌,他们喜乐欢庆。特别是他们进入老年以后,时常以这种方式度过时光,令陈家沟乡亲羡慕。

我在这个屋里出生和长大,排行第五,上面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或许在三岁时吧,另一间屋住着重庆来的两个女知青,再后来,成为集体保管室,玉米、麦子、红苕、土豆、稻谷轮着季节挤得满满的。

为了让家里有口饭吃,妈妈又给集体喂牛,喂一条牛相当于一个劳动力的工分。队长不辞辛劳,天天都要称牛草重量,春夏秋冬从不间断。那说法当然很权威,不能把集体的牛给养瘦。后来,又称牛粪重量。这倒是麻烦一些,喂牛过后,还要把牛粪装起来。如果达不到要求,牛就不给我们家喂。妈妈每天出工,永远都是一个大背篼在身后,春天背春光,秋天背月亮,那低矮的身影像一兜胡萝卜。

到1978年我读小学一年级,大哥已经初中毕业,推荐当兵,回龙区广播里头天晚上有大哥名字,第二天早上变成了别人,为此大哥怄气两天。有什么办法,又扛起锄头下地。我们家还有四个娃读书,到开学时节,爸爸的眉毛愁成几字,没有钱,怎么办?能借的地方都借了,还是不够。把粮食卖了,一家人没有吃的,只能饿肚子。能卖的只有楼板,七八厘米厚的楼板,爸爸扛到河里洗净,再到市场上卖了给我们缴学费,到我初中毕业,楼上再也看不到楼板。

其他人家五个孩子,最多有三个去读书。现在想来,我们五兄妹多么幸运,全部读完初中,有三个在开江中学读过高中,两个考上大中专。我们能读书,还得感谢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这才有时间搞副业——古法生产火纸。大哥勺纸,我们负责打料、扯纸和销卖。如果没有这些来支撑我们读书的开支,相信我们也读不了开中,更别说考大学。

到我大学毕业,妈妈56岁,爸爸58岁。一直到妈妈71岁,他们才没有种地,那十五年,每年的玉米、麦子、水稻、红苕、油菜、花生等收割回来堆成小山,基本上是妈妈收割,然后爸爸挑回来的。2005年,二姐把父亲接到海南游玩,一月不到,双脚浮肿,回来干两天农活,什么症状都没有了。妈妈说,你爸真是劳碌命!烟和酒,是爸爸一辈子的冤家。在他生命的最后两年,医生要求必须戒酒,可是,他时不时偷着喝一口。去世那天早上,他叫着我小名,让我用棉签沾上酒在他嘴唇上抹一抹,然后,爸爸安详地闭上眼睛。

爸爸走了,二姐走了,妈妈想住陈家沟,可是,机缘不巧,又跟着我们到县城。她特别想念陈家沟的清静和峨城河的清幽,时不时要我带她回去与故乡对话。前几天,陈家沟的桃花粉红了这个世界,妈妈在桃树下散步,太阳落山,都不想走。闻着花香,看着天边的流云,这个假想的世外桃源我也不想离开。只能哄着86岁的老妈妈,回去吧,若明天天气晴好,又来看花听雨。

□陈自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