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这一世

版次:07    作者:2023年03月17日

冬天,奶奶准备睡觉,我睡在奶奶脚头,负责暖脚。脱衣服时,因为我怕冷,人是坐在帐门里面的,发现厚厚的布蚊帐一个角落鼓鼓的,摸一下软软糯糯的,大肉球球,啊,小麻猫。

这小东西挺讲究,它不睡蚊帐里面来,但是狡猾地窃取我和奶奶睡得很热的褥子传递的温度。

奶奶眼睛看不见,我告诉奶奶,奶奶笑了:让它睡吧,这懒猫,灵性。

我对猫的感情很复杂,之前的文章里几乎没有写过它,写得最多的是耕牛。这是与个人气质相关的。我是个笨人啊。聪明人都喜欢猫,丰子恺、老舍、齐白石、季羡林、徐克等等。

我家里养过六七回猫,这些猫是从一个高而瘦的男人手里买的,他挑着两个袋子,全是各种各样的猫,我们叫他猫贩子。

猫贩子是我们本村的,他就靠干这个糊口,正当职业。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二十元就能买一只很大的公猫,我们永远只选麻猫,这东西肚子永远是白色的。通体黄色或者纯白色、纯黑色的猫,我们都不要。尤其全身黑色的猫,那对眼睛格外瘆人。

猫太聪明了,淳朴的村人对猫防得很深,比如外来的猫再好,不能收容变成自家的。乡间谚语:狗来福,猫来背麻布。猫来了就是祸事。

奶奶说,爷爷去世前一年,家里突然来了一只猫,跟爷爷形影不离,爷爷咳嗽,它也咳嗽,打都打不走。爷爷去世后,那只猫也不知去向。

奶奶敲着拐杖说,看见野猫子来了,赶紧打跑,务必除掉。

按理说,奶奶是恨猫的。我记事起,家里就养好几头猪,饲料和猪吃的米都是摆在杂物房里,随便千儿八百斤,没有猫守着,老鼠会天翻地覆。

在当时人和动物都饥饿的乡里,养猫是刚需。有粮食吃,活下去才是根本,和个人情感无关,不是喜不喜欢、爱不爱的问题。

猫刚买回来,只能在脖子那里拴根链子,固定到门把手上,让它守着粮食,一盆水、一盆饭、一堆踩碎的枯煤球灰,方寸之地,它挺可怜的。

天气热,饭容易馊,爱干净的猫拒食,宁可挨饿,但叫声凄厉,怨声载道。看到有人来了,叫声尤盛,逼着你去换新鲜肉汤饭。

春天,性激素刺激,猫又是不要命地叫。松开链子,自由恋爱,因为爱情,天上地下到处有好戏,屋顶上瓦片松动或者掉落是常事。

人不到的地方,都是它们的露天酒吧、伊甸园。猫是不负责任的,只是盖瓦匠又有了生意。

松开一次的猫很少有重新戴上颈箍的,我们觉得它已经熟悉了周围的一切,自己抓老鼠,还节约了家里的粮食,自己处对象,解决个人问题,从此阴阳调和,天下太平。

猪栏或者牛栏楼上的稻草里,某天突然多了一窝小猫咪,一般是三只,眼睛都睁不开,走路摇摇晃晃,像喝醉了酒,那是它们爱的礼物。

放开的猫大多不能终其天年,吃过“毒鼠强”的老鼠就是它们命中无法逃过的劫。

吃过毒老鼠的猫会眼泪鼻涕一把来,浑身发抖,最后站立不稳。曾经在这个紧急时刻,我去求村里惟一的赤脚医生——国大夫,给猫打针,还是没有把它救回来。

我哭了,把麻猫抱起来,放到三队竹子山里,挖洞,埋了,那时我大概十岁,我不想继续养猫了。

当然,这事不是我能决定的。

还得养。

民间说,猫有九条命。我不相信,猫连一只毒老鼠都消化不了,脆弱得很。

那些没有类此遭遇的猫,可以野蛮长寿的猫,百岁依旧鹤发童颜吗?

暮年的老态龙钟的猫,力气微弱,也许利爪已经伸不出,看着小老鼠五六只一哄而上,也无力招架。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一个人只要心心念念某种美食或者心上人,他或者她就不会老。

猫不同,对于美食好像没有执念,惟有对爱情,出奇疯狂,“叫春”这个词就是猫专用名词。乡间夜,每个乡里人都有类似经验吧,人在床上,猫在屋顶。

听声音,人就知道,两只猫如何靠近,嬉戏,追逐,强烈倾诉,到最后圆满修成正果。

除了爱情需要,灵魂需要,肉体需要,猫才找一下伴侣。猫这一生,大多独来独往,狗喜欢呼朋引伴,猫却是王者气质的寡人。

上树也是一只,下溪里喝水也是一只,那边旁若无人晒太阳还是一只。

猫总是用探询的怀疑的辩证眼光看变化的外物,深夜里对视高山的满月,晌午看太阳,一点声音,倏忽弹射而起,谁都不信,只信自己。三角形耳朵,耳尖在动,凉凉的鼻子也在抖,随时准备选一条路线撤退。警觉和敏锐,远超狗,不输豹子、灵蛇和猴子。

一张一弛,文武之道。

猫放松起来,也内心戏足,有看头。比如,把后腿故意拉得很长,让身体大部分重量集中到前面来,重复几次,肌肉得到全面的放松。再拱背,拱到背能承受的极限,再剧烈抖动几下身体,让褪去的毛从身体上抖落下来,从从容容。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大道理似的,格物致知,焕然一新。

晴朗的春天,如果猫喜欢你的亲近,会情不自禁在地上打滚,眼睛里柔情似水,把白白的肚子放心露出来,你用手指去触碰,它的两个前爪会伸出来,用慢动作碰你的手。这时,你大可放心,你只能触碰到它趾部肉垫,厚厚的,它把抓老鼠时的利爪尖全部收起来了,怕伤到你。

奶奶说,猫天生就是一肚子刺,所以不能摸猫肚子,它会伤到。

去年冬天,我在偌大的厂区走,走到铁路边一个废弃的仓库边,地上有只猫,只剩下皮,看得出是一只黑猫,它是被车子所伤就地香消玉殒还是作为垃圾丢到这里的,没人知道。猫生前很爱面子,有时间就舔毛,用前爪洗脸,大概没想到死后留下臭皮囊在荒地的烂泥里。太阳晒干的猫毛,在一阵一阵的风中凌乱,蒲公英一样在虚空中寻找前世。化作泥土的部分猫身体培养出多个交叉的微生物部落。

马路边如果死了狗,很快有人弄走做了食材,死了猫,无人问津,而且肇事司机会几天睡不着。

猫那双参透天地的眼睛,使它离宇宙苍生的终极密码很近,天生让人畏惧,所以司机害怕碾压猫,而狗肉只是在火锅里滚,越滚越香,没有任何形而上的东西可琢磨。

猫是时髦的。随着城镇化进程加快,更多的猫在城市生存,每个小区和工厂草地上总有流浪猫的身影,大多时候不是抓老鼠,而是找其他容易果腹的东西,垃圾桶里的鱼骨头、肉骨头或者圈养的猫吃不完快到失效期的猫粮。

城市流浪猫繁殖速度惊人,或许是近年来其择偶标准下调的缘故。

当最后一个自然村消失,每个人都是城里人,最后一只村里刨食的麻猫会跑到村里最后的大树树梢良久站立,天黑还不愿离去,眯成一条线的黄色瞳孔里星星点点都是村里的陈年旧事。故去多年的奶奶也浮现在猫眼里。

□刘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