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的红棉袄

版次:07    作者:2023年01月13日

过了腊月二十,妈妈格外忙碌起来,清理屋后水沟,杀年猪,打豆腐,起过年酒……妈妈个子娇小,体态轻盈,扬着齐耳短发,像春燕一样飞来飞去。冷风将她的脸颊吹得红扑扑的,有时候,她的额头上沁着细细的汗珠。

过年的味道越来越浓。米酒醇香,油豆腐金黄,甜酒浓酽,屋里屋外飘散着醉人的气息。妈妈紧赶慢赶,在油灯下熬了几夜,为我们姐弟做了黑绒面子白底的新布鞋。

我们的新衣裳还没有做呢。“新年到,穿新衣,戴新帽,大家乐淘淘”,这是我们自小就会唱的歌谣。新衣裳迟迟做不了,是因为矿工爸爸在加班,要除夕才能回来,妈妈手上钱不够。爸爸请人捎信来,让妈妈去煤矿一趟,把工资和单位发放的过年货领回来。

妈妈挑着小竹箩,一大早出发往三十里以外的煤矿,黄昏才归来。她在堂屋里放下担子,一样一样掏出过年的物资:白糖、草鱼、弟弟的新帽子、我的红绸带……我们的新衣服呢?

妈妈弯下腰,揽住我和弟弟的小肩膀,亲热而又内疚地说:“孩子们,你们的新衣服以后做,好不好?”

我当下就怔住了,撅着嘴看妈妈。妈妈轻轻地叹口气说:“你们不知道,爸爸矿里的一个叔叔家起火,把东西全烧光了,只剩下乌黑的墙壁啦。你们说这一家人怎么过年呀?”

八岁的我瞪大了眼睛。妈妈接着说,爸爸和矿里的工人都商量好了,这个年大家紧一点过,把工资省下来给那个叔叔。

我低下头不说话,觉得爸爸妈妈是对的,但心里还是很失落。过年了,岭上的女孩都像花蝴蝶似的,穿着旧衣裳的我,是不是像躲在草丛里的灰小兔?

夜晚来临,凛冽的风吹散了云彩,星星又大又明亮。我们住在岭上,因为钱不够,村里的电线拉不上,便长期点着煤油灯。此刻,一盏油灯忽闪着橘黄的火焰,照着我们的眼睛。弟弟早早地睡了,我坐在微红的炭火边,看着妈妈从柜子里取出一件衣裳。

这是一件绣着本色梅花的红嫁衣。我听过这件衣裳的故事。十年前,家庭富裕的妈妈嫁给了穷爸爸。出嫁前,太外婆用一块绣花红缎子,给妈妈做了一件漂亮的红棉袄。太外婆拉着妈妈的手说:“去吧,孩子,穿着这件红嫁衣,你们的日子会越过越红火。”

妈妈做过新娘,就把红嫁衣藏起来,每天操持一家人的生计。爸爸妈妈的新家,是一间土砖房,一个摇摇晃晃的饭桌。妈妈一门心思养家。她相信太外婆的话:“你们的日子会越过越红火。”

待到我出生时,太外婆去世了,红嫁衣成了她留给妈妈的唯一念想,也成为妈妈珍贵的结婚纪念。每年的六月六,妈妈会从柜子的最上层捧出火红的棉袄,在走廊上晾一晾。她总是骄傲地对我说:“看,多漂亮的红棉袄,这是你太外婆给我做的新嫁衣呢!”

这件珍贵的红嫁衣,此刻却被妈妈郑重地托在手中。她思忖一会,将袄子一片一片拆开,长的剪短,宽的裁窄。她手中的剪刀“咔嚓、咔嚓”地响着,火上的烤红薯“滋滋”地冒着糖汁。她凑近油灯,粗糙的手指灵巧地穿针引线,灯光闪烁,照亮了她手中银色的针线。

我懂了,妈妈心爱的红嫁衣将成为我春节的新衣。我出神地看着这一切,突然想:那个烧了房子的叔叔一家,今晚睡在哪里?那么多人把做新衣的钱送给了他们,他们还会冷吗?

妈妈在灯光下飞针走线,面容平静,神情专注。一双皲裂的手,不时捋一捋袖子,掐一掐衣边。这双手,在我的红肚兜上绣过牡丹和蝴蝶,在弟弟的蓝肚兜上绣过红旗和太阳。这双手,为爷爷奶奶做过老棉鞋,为村里的新娘缝过新棉被。这双手,耕田种地,养猪喂鸡。除夕前的夜晚,这双手又要为小女孩缝缀新年的愿望。这双手,一刻不停地编织生活的希望与甜蜜。

除夕这天,父亲回来了。一家人欢欢喜喜吃过团年饭,照例将自己从上到下拾掇得清清爽爽,新年伊始万物干净明亮。夜深时节,岭上的人聚在一起守岁,嗑瓜子、吃糖果、喝甜酒、盘点一年的收成、设想新年的前景……在众人的热闹中,我迫不及待地换上崭新的红棉袄,小辫子上扎两朵红绸花,蹑手蹑脚地藏到了妈妈的身后。

可我还是被大家发现了,所有的眼睛在刹那间亮了。妈妈笑着将我拉到爷爷奶奶的面前,我害羞地低下头。女人们夸妈妈好手艺,男人们分发压岁钱。在这欢乐的时刻,村庄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响起来。爸爸提起早就备好的鞭炮和香烟,打开大门。穿红棉袄的我,赶紧捂住耳朵,脆生生地喊道:“放‘开门炮’啦,新年到啦!”

□邱凤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