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骟匠

版次:09    作者:2022年12月02日

□宋扬

屠夫的刀,尽是征战,杀伐。屠夫刀下之猪牛羊鸡鸭鹅,哀嚎遍村。对屠夫,儿时的我充满敬与畏。与屠夫比,骟匠并不受多大尊重。同样是耍刀的人,骟匠干的是技术活儿,得到的却不是好声名。骟匠有委屈——论残忍,自己只是断猪子绝鸡孙,哪赶得上屠夫一刀毙命?不过,有一点别人没说,骟匠自己心知肚明——骟匠的刀,因碰过不洁之物,并没有屠夫的刀那般磊落光明——在传统观念里,与性沾边的词与物,总让人讳莫如深。

骟匠挎个布袋走进雇主家。布袋展开,露出一把长不过一拃、细如竹筷的骟刀。雇主早已端来一碗老酒。刺啦一声,骟匠划燃火柴,往碗中一丢,轰的一声,蓝色火焰在碗中腾起,突突突向上涌动。骟匠拿起骟刀,在火焰上正晃晃,反晃晃,算是消了毒。骟匠的一只脚踩住猪崽的两根后蹄,另一只脚踩住猪脖子。骟匠的左手摸准了猪崽的裆部,拿刀的右手靠上去轻轻一划,再一挤一割,猪的睾丸就滚了出来。被阉割的猪撕心裂肺呐喊着,其状之惨,较被杀有过之而无不及。除了痛,猪崽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它们的青春激情和生命轨迹已被强制改变。

羞,羞,羞,大人们吆喝驱赶着,不准女孩子看骟猪。骟猪前,女孩子们早被赶到一边去了。我们小男生没人管,就凑近了去瞧。骟匠吓唬我们——“来哇,把你们几个崽子也骟一下!”儿童岂知成人事?虽不懂骟匠割下的那玩意儿于人之重要,但猪崽们凄惨的叫声让我们头皮发麻。我们赶紧双手护住裆部,躲得远远地,再继续看骟匠割下一只可怜的猪。

在村中寡妇家或男人打工在外的女主人家,骟匠就显得有些拘束。骟,此时是个敏感词。看别家男人在自家公猪腹下摸来摸去,女主人有说不出道不明的难堪。骟猪时,女主人不目睹骟的过程,话也少与骟匠说,只在灶房里默默准备招待骟匠的吃食。女主人的尴尬,骟匠懂。手术毕,骟匠接过女主人端来的热水、肥皂、毛巾,默默净手。然后默默吃饭。吃完饭,骟匠拿了工钱,立即走人。

农村的土猫不用吃骟匠一刀。进城后,我家也养了一只金贵的宠物猫。这只宠物猫长大后,开始发出思春的呼唤,惹得小区业主在微信群内一片声讨之声。我只好带它去宠物医院。这一次,我又看到了骟匠的刀。只是,用刀的不再是乡村骟匠,换成了城里的宠物医生。麻醉后,我家的猫被四根绳子牢牢绑在手术台上,它在不知不觉中就失去了继续思春的权利。不敢轻易下结论说给猫做绝育术是对猫生命本性的扼杀。作为宠物,人给予猫衣食无忧,猫给予人孤独的拯救。与野猫身上虱子、跳蚤、疾病长期伴随相比,宠物猫得到的与失去的难分鱼与熊掌。在城里,除了专门用于繁殖的母猫,猫的遭遇大抵如此。想起旧时宫中的宦官。他们求生存,求富贵,却永远体会不到洞房花烛、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古语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发尚且如此,遑论人传宗接代的器官之重要。佛家讲六根清静,静的是心。古代宦官的净身则从身体上扼杀人的天性。这畸形时代的畸形产物,让人冷汗涔涔。

于是,骟匠和骟匠的刀在我心中留下的印象永远是阴鸷的,每次看见骟匠走进我们村,我就知道谁家的猪崽又要哭爹喊娘了。如果要类比武侠小说中的人物,我只能联想到用暗器伤人的丁春秋或李莫愁等。就我看来,他们都是厉害的狠角色,却终究达不到侠之大者的境界。

时光流年。如今,乡村养大型牲畜的人家越来越少,偶有人养点鸡鸭鹅,一针雌性激素注射进去,公的母的就模糊了性别界限。骟匠的刀不可逆转地被科技新品替代。我记忆里的那些寒光闪闪的骟刀,早已消失于时光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