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生的声音

版次:08    作者:2022年11月24日

美桥说食话

陈美桥 一个梦想着“左手柴米油盐,右手风花雪月”的达州八零后女子,喜欢把美食用文字融入人间烟火。期待自己笔下的美食文字如同一根小小的火柴,在璀璨的城市灯光里发出一丝亮光,让你发现这世间还有最简单纯朴的温暖和爱意。

她躲进一个恰好能容纳她身躯的坑洞,傍坡的一堆玉米秆严实地遮盖了她。日本鬼子正在村里扫荡,她不时听到凄厉的惨叫。她舌尖打颤,用双手捂住自己恐惧的喘息,像一颗密不透风的花生。

阳光把几片花生叶子的耳朵揪黄了,地里的种子应该在攒劲地伸展。已经藏了一天,村子变成哑巴,她的肚子却敲成了响鼓。她拔开玉米秆,从村民平常放置粪桶和农具的洞里钻出来。用手指刨开泥土,那些花生出奇的瘦小,紧张地从黑暗中爬出来,满嘴都能吃到蜷缩的涩味。

那一年,连花生都不敢长大。她对我说。这是我当年认识那位八十多岁的老人两个月时,她对我讲的往事。她患有白内障的迷蒙的双眼,看着我说话时,总像在盯着别处。但每次我叮铃铃按响她家门铃,身子刚挤进屋内,她便知道,是小陈来啦。

那天去她家,我带了一口电炖砂锅,头天夜里已提前煮了一锅稀饭,作为开锅处理。当然也买了排骨和花生。我曾听她说过,自她牙齿掉落之后,再也没尝过花生,那是她最喜欢的东西。我确实在她干瘪的嘴里,看到黑洞洞的房间,只零星地立着几粒萎靡的牙齿。

她问患有精神分裂症的小儿子,小陈拿了些什么?他说有一口砂锅,还有排骨和花生。她便大笑,皱纹堆起来像一张脸谱。她又指着自己的嘴说,你看我哪颗牙桩还能耐得活?我边在厨房为排骨汆水,边大声回答她,光牙龈都可以呢。排骨和花生一起放入炖锅,再掺清水,放上姜片和葱结,汤水沸腾之后,血色和翠色便在荡漾中穿行。

我坐在她身边,她便讲起了那片难忘的花生地。她是一位退休老教师,躲过日本鬼子,也因特殊原因与丈夫划清过界限。她说,凹凸不平的人生,总会包裹一颗希望的种子,就像花生。她的小儿子没上过学,靠自学画得一手好画,有意外的机会能去美术学院深造,却突然精神分裂。她不明白到底哪个环节出了差错,他这颗种子,突然就变了形呢?他不发病的时候为多,每逢清醒时,都亲自为我开门。他总是将一张纸巾包着门把手,待我进入,又将纸巾丢掉。尽管他年过五十,但看我的眼神那样纯净,笑起来像一汪清水。我也见过他发病的样子。他从我身旁经过,仿佛进入无人之境,去厕所吐完口水,又梦游般径自回到房间。

排骨花生汤的香气不时飘到客厅,像旗帜在故事里招展。她偶尔会岔开话题问道,我真的还能吃动花生?她不知道电砂锅温吞的性子,能煲出排骨的酥烂和花生的粉软。她颤巍巍地将煮好的花生送进嘴里,牙床在闭合的唇里不断蠕动。她激动地说,能听到脚踩沙子的声音。她还说一辈子没去过海边,但她认为那应该是同样的松软和绵密。

我也曾仔细听过花生的声音吗?饱满的花生落入油锅,当高温的炸制让它摆脱生分,走向成熟之时,那噼噼啪啪的声音如孩子砸在地上的甩炮。将炸好的花生沥在大盘里,几滴白酒淋入,盘内滋滋地喧哗,酒香伴着若隐若现的轻烟,如同粮食在空中旋舞。也曾因为想要听到油炸花生在齿间磨合时有蓬松的碎裂之音,跑去请教大厨。大厨说,要先用水将花生泡一分钟。原来,那种特殊的振奋,是流水的声音。还有用少油和食盐炒花生呢?先是锅铲与铁锅铿锵有力地不断碰撞,待花生的水分渐散,它似变得轻盈,一旦外衣开始破裂,颜色发生变化,抛起又落入锅中时,那嗓子便撇掉了湿气,弹跳的声音就清脆起来。

你知道人们为什么喜欢用花生米下酒吗,她问我。我说,是因为花生米耐数。她接着说,还因为花生会说话。说什么呢?我问。她说,当你喝酒的时候,如果筷子已经夹不住花生米,那些跌落的声音,就是在说,你喝高了。

通过花生,我和她成了朋友,她说我是能听她说话的人,她能从一锅花生汤里听到我内心的声音。我问她那是怎样的声音。她笑而不语。后来,我习惯性地偶尔会去做一些类似粉蒸肉、红烧肉之类,适合她牙口她喜欢的菜。她的小儿子每次为我开门,一脸欣喜的泉水似的笑容,似乎能扫走世间所有尘埃。

自她搬回老家一年多后,我再没和任何人谈论过花生。趁着假期,我去旅行,也顺便看望她。她本来就单薄的身子更加消瘦,眼球似乎落入干枯的洞穴。她说她最近总是腰痛,站着吃力。我以为那是老年人的常态,并没有太过担心。倒是她那双摆在鞋柜的旧鞋引起我的注意,它像霉变的花生。临走前,我特意为她买了一双我自认为舒适的北京布鞋。她说她很喜欢,等有机会穿出去走走。

她穿着那双鞋走到医院,便再没回过家,一星期后,她终因全身器官衰竭离世。这是我在她大儿子打来的电话里得知的。她其中一些亲戚责怪我送鞋给她,说那是送她上路。他怕我有心理负担,特意叮嘱我不要自责,说她临终前好多次念及我的好,她能从花生汤里听到我单纯真诚的声音。

转眼十多年又如书页翻过,每忆及此事,喉咙便如辣油呛进气管,眼睛有泪水冲不出眼眶的刺痛。一直支撑我人生的这点单纯和真诚,真的有能力听到别人内心的声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