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8 作者:2022年11月18日
云雾深处 郝良 摄
大地之上,人人心里都有一个老家。老家是老树的根须,几乎牵扯着人在尘世行走一辈子的脚步。
在我心里,老家有时是模糊的事物,它是井水深蓝的一眼老井,是风吹乡邻颤抖的身影,是那些等着我归去的树,还有隐入天幕的一缕尘烟。
来自老家更多的的记忆,是那些血管一样延伸的山路小径,在它们的深处,有着亲人踏过的足迹。
我降临在老家的那片土地上,是世世代代生命链条的衔接,其中哪怕是断了一个链条,我的生命将不是我。
焊接我生命链条的,当然有我的奶奶,她生下了我爸,尔后,我爸张开双手,迎接我到人间来做了他的儿子。
奶奶已经驾鹤西去,有时她也返回来,跟我说说话,不过是在梦中。
13年前的春天,奶奶刚迈入90岁的门槛,死神就不客气地逮住她在人间蹒跚的脚步,猛喝一声:停!这一声猛喝,让我们全家顿时懵了。
回头看看奶奶来到城里的情形。
在奶奶84岁那年秋天,雾气腾腾中老家的房子,在爆破声中消失了。老家附近修一个工程,奶奶的老房子也拆迁了。伴奶奶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房子没了,奶奶趴在一棵皂荚树上,双腿颤动,在奶奶心里,那是连根拔起的深深痛楚。
奶奶还是不愿意进城来居住,唠叨着要在乡下亲戚家同住。有天,爸搂抱住奶奶,几乎是带着哭腔:“妈,您就来跟我们一起住吧,好多人说我对您不孝啊。”奶奶愣了楞,她终于点了点那高贵的白花花的小脑袋。
奶奶进城以后,一切还是按照山里的节奏生活,她在阳台上望太阳的方向算计着时间,天黑就睡,天不亮就起床,吃饭时就夹一种菜,打雷时就习惯性地冲出门说要去抢晾晒的粮食,等明白过来以后自己傻傻地笑。有时晚上,我爸带着她去逛大街,奶奶到处找电源开关,她看见满大街明晃晃的灯光叹息说多可惜啊,说用不了这么多灯点着浪费了,要去关掉。
马路上,苍翠绿树中的麻雀叽叽喳喳叫成一片,奶奶停下脚步,拍打着双手使劲跺着脚叫出声:“嚯,嚯,嚯!”那是奶奶在吆喝驱赶着麻雀,在乡下成了习惯,奶奶担心麻雀去偷吃粮食。楼下小区花园里有藤藤蔓蔓了,奶奶就找我妈要镰刀要去割掉。
我爸还算是一个孝子,他陪同着奶奶逛街,和奶奶在屋里不厌其烦地摆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只有老家那些事,才能够激发起奶奶的兴趣,擦亮她思维的集成电路。
从前村子里的老乡,已陆陆续续来到了城里居住。奶奶在家里坐不住,整天就嚷着去见见那些老乡。我爸其实和奶奶一样,对老乡们一直很友善地对待。
奶奶进城以后,还喜欢在大清早去菜市场,看那些乡下人担进城的新鲜蔬菜,有时,菜叶上还挂着露水、覆着霜。奶奶总要蹲下身去摸一摸,用手指沾露水吃。奶奶常蹲守在马路边,偶尔碰见一个进城老乡,大老远就开喊:“朱老三……刘大毛……你给我站住!”正埋头走路的人闻声后如惊慌蚂蚱,然后跌跌撞撞跑过来。奶奶和老乡们哆哆嗦嗦地拉住手不愿意松开,有时还搂抱在一起。后来,我爸也常这样陪着奶奶,去马路边、巷道里、楼群中、车站码头找那些进城的老乡,他们的目光,就像发布寻人启事的人眼中隐含着梦幻般的焦灼目光。
奶奶和我爸在城里寻找的目光嗷嗷待哺,是要一点一点填补心里的那个窟窿。一旦找到那些熟悉的老乡,就要请回家来吃上一顿饭,我妈在油烟滚滚的厨房里忙碌着做饭菜。爸说,只要奶奶高兴,他愿意这样做。妈对我说,我同你奶奶一样,请老家的人吃饭,心里高兴。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多,一些老乡觉得麻烦了我们家,就常谢绝来我家吃饭了。奶奶的身子骨似乎也在一夜之间就垮了下来,懒得出门了,眼皮耷拉,眼神无力,差不多每天都是同爸妈在家里坐着,常常是默默无言。
奶奶86岁那年的一天,她推醒屋子里坐在沙发上睡着了的我爸喊出声:“龙大才!”我爸迷迷糊糊醒来,嘟嚷着问:“妈,你喊我啥?”奶奶再次喊:“龙大才。”龙大才是我们老家村子里当年的一个生产队长。
我爸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奶奶那些日子很是反常,她嘴里常常喃喃有词却听不清到底在说些啥。奶奶幽蓝的眼瞳中泛出浑浊的光,她望人长时间不转眼,沉沉目光如把人要整个吸进去。奶奶吃饭时,常常忘了咀嚼就直接吞咽了,有次把她呛得咳嗽起来,猛烈地咳嗽如把瘦巴巴的胸腔咳破了似的满嘴漏风,嘴里吐出来的全是没嚼碎的食物。
我爸喊来车,把奶奶带到医院检查,医生告诉我爸,老人家严重脑萎缩,患的是阿尔茨海默症,通俗点说就是老年痴呆。我爸惊讶地问,这个病有啥后遗症?医生说,患者记忆缺失,严重的生活不能自理。
我爸按照医嘱给奶奶服用药物,奶奶气愤地把药从嘴里吐出来,骂出声:“王天寿,你要把我毒死啊!”奶奶把我爸认作王天寿了,王天寿是奶奶憎恨的一个老家人,是当年大队会计,他克扣过奶奶分的粮食。
有一天,我爸在屋子里黯然垂泪,自己的娘认不得儿子了,他内心受着煎熬。奶奶摩摩挲挲着从怀里掏出手帕,走到我爸面前给他擦泪。我爸哭了,一把抓住奶奶:“妈!”奶奶混沌之中的记忆被擦亮,她叫出了我爸的乳名:“发娃,发娃。”
但奶奶那样的清醒时刻,大多只是回光返照的一瞬。
奶奶在88岁那年,大小便拉在床铺上了。我爸我妈每天要换洗好几次,我奶奶瞪着眼睛,目光里是恐惧,也有恨意。更多时候,奶奶如一条躺在沙滩上的鱼,疲惫无力地躺着不动。
我爸陷入了苦闷。有天,一个老家的乡邻给爸妈家送新鲜的土藕来,我奶奶起床,一下就叫出了那人的名字,我爸欣喜不已。
来我家的乡邻,我奶奶差不多都认出来了,还同他们断断续续的聊上几句,这让我爸更犯迷糊了。乡邻说,老人家一直在乡里生活,她的记忆活在那里。
我爸又喊我堂弟开车,把奶奶带回老家去看看。老家的好多房子都拆迁了,我爸搀扶着奶奶,奶奶迷蒙的目光突然如被闪电擦亮,她的目光顺着老家山冈田野滑过,她一一叫出了那些根植在心的地名:歪梯子、白杨湾、马鞍桥、千口山、大屋堡、罗家坳……
我爸激动得满眼是泪。
奶奶坐在山梁的石头上说,我不回去了,不回去了。
奶奶回了城,晚上时,嘴里还在叽叽咕咕着老家那些地名。
我爸从此常坐奶奶床前,默默陪伴着奶奶,母子俩的世界,不能交融了,但母子俩的血流之声,还响在一起。我爸说,每天只要看到奶奶躺在那里,虽不说话,但心里也塌实一些。只要奶奶还在,我爸就还是一个孩子,老奶奶的老孩子。
奶奶90岁生日那天,几个老乡亲来了爸妈家。奶奶起床,和我们一起吃饭,她自己夹菜,还给老乡们的碗里哆嗦着夹菜。
奶奶生日过后第8天,还没等到送她去医院,她的生命之灯,就在家里的床铺上静悄悄熄灭了。老奶奶临终前,把一个灰布口袋抖抖擞擞着拿出来交给了我爸。
等把我奶奶安葬在老家土地里,回来打开那个口袋,里面是裹了又裹的钱,从百元钞币到一元两元,慢慢清理,一共是1239元,那是老奶奶留下的遗产,这点钱,有的从钞币上看得出来,还是她从乡下带来的,奶奶去乡场上卖核桃、卖鸡蛋、卖高粱换来的钱,她都攒着。奶奶执意不来城里居住,也是想少给后人们添麻烦。
奶奶去世后,有个乡邻对我爸说,如果老奶奶一直在乡里住,看老人家的身体,不会痴呆,也能够活到100岁。那是村里刘瞎子当年给奶奶算命的寿年。
我爸缓缓起身说,这么说,是我不孝顺我妈啊。乡邻连说,不是那意思,不是那意思。
我爸后来问我,你奶奶要是不进城,真能活上100岁?我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地下的奶奶,能不能给我们在雾中飘来一声回音。
地下的奶奶,您是不是一直隐藏在老家的云雾深处。
□李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