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次:08 作者:2022年11月11日
郝良 摄
余辉一点一点向下西沉,晚霞穿过云层落在河里,很好看。河两岸的村庄安静,只有夕阳,将那抹光亮照在院子的上空,一一地将村庄的过往归纳,整理。
我不知这条河从哪里来,有多长。但它的存在,就像大地上的一个符号。它流过村庄,院落就鲜活了起来,庄稼汉的日子,也在水的滋润下有了色彩。
一条河,容纳了村庄的情感,河两岸的院落,仿佛承载在河的躯体上。河没有语言,却有着亘古的记忆,它能记住院落的沧桑沉浮,每家每户人口的稠密,日子的兴衰,生活的喜怒哀乐,甚至每天跑过几条狗,走过多少头牛羊,鸡打过几次鸣,多少人在河里洗过衣裳,河都不含糊,似乎它长着一双眼睛,不分白天黑夜洞察着院落的诸多细节。
一定是先有河,后有村庄,因为水是万物之母。村庄有一条河等于有块风水宝地。一汪碧水弯弯曲曲绕过村庄,连通村庄的血脉,河水丰沛,秋天一定是个丰收季,庄稼汉会咧着嘴对着河水笑,他们感恩河的恩赐,给他们带来欣欣向荣的日子。尝新时,每家每户的当家人,会把第一碗新米饭祭天祭地以后,倒入河中祭河神,因为他们深知,河水就是他们手中端着的饭碗,村庄没有这条河就没有他们一日三餐。
大热天,庄稼汉干活累了,会走向河中,让河水洗去浑身的疲惫,然后坐在石头上,看河水无言地流,河水流过的声音就像地里蹿出的苗子,庄稼汉掬一捧水,看着,笑着,像捧起金灿灿的稻谷,人与水的缘分就这样结下了,河便与庄稼汉有了一生一世的情缘。
我在河岸上走着,风爬上了紫薇树的叶子,像抚弄小孩子的头发,让紫薇树叶摇来摇去,一群麻雀从紫薇树枝上飞出,朝院落深处飞去。风貌打造过的院落新鲜养眼,诸多生活的细节深藏其中,仿若等着我去触摸辨认,我却触摸不出院落旧时的模样。
这条河是看着我长大的,又看着我离开,记载着我的人生无常。小时候,盛夏,太阳晒得我们只有往河里跑,钻进水里,光着身子。把童年的羞涩深藏于水中,让水亲吻着肌肤,在河里我们无秘密可言,也无羞涩之感。从石头缝里摸出的鱼或螃蟹,用狗尾巴草穿起叼在嘴上,一不小心,手指被螃蟹紧紧地夹住,惊恐万状的哭声把河水惊扰,河水又把童年的秘密带向远方。
我伫立在岸边,呆呆地看着河,身边的河似乎有话要说,它用比喻、拟人、排比、夸张的语言与我交流,传递着某种信息,那么复杂,那么熟悉,又那么亲切。也许,它想说,我与一尾鱼的往事,我与水第一次交际,与一块鹅卵石的前世今生,河中那一块光滑的青石板留下我顽劣时光屁股的痕迹。
我闻到了水的气息含着草木的清香,还有一望无际的池塘里小龙虾的腥味,院落里苞谷、南瓜、红苕、土豆,还有炊烟,这些气息勾起了我遥远的记忆。我不得不放纵内心的自我,村庄让我向往却又让我迷失,河水永远是我想象中的样子,院落却在时光中改变着容颜,有河相伴的村庄,总能闻到节气与日子的味道。
一丘丘田似乎遥相呼应,扩充成一汪汪池塘,池塘里的小龙虾营造出最美的乡村景象,我站在那里,一边是河,一边是池塘,一个身子却分出两个倒影来,水中的倒影慢慢变大,我内心深处却升起无以言说的胆怯。
每一次回乡,都要到河边走一走,去寻找那块熟悉的石头,流逝的往事,仿佛就在那块石头上呈现了出来。如今,它还在老地方,如一个桌面,四四方方,光滑平坦,一半浸在水里,一半被夕阳照着。石头上盛满的往事就在阳光里泛开。易叔嗓子好,会唱孝歌,河里那块光滑的石上成了他练歌的场所,易叔有智慧,现编现唱,见啥唱啥。一开嗓便把我们吸引过去,盘腿坐在石头上,把易叔当成了“王”。
易叔张口就来个《扯把子》:“光扯把子不好听,听我给你唱正经,一唱盘古分天地,二唱神农炎帝制五谷……”我们听入了迷,久久不肯离去,易叔的嗓音最后把太阳月亮唤了出来,听了一会,最后落在了水里,河水把易叔的歌声也纳入了情怀。
我坐在石头上,看河水哗哗地流,往昔的情景在心中便有了语言,像碎片一样却拼不出一句像样的句子。我瞬间才明白,其实我舍不去的就是村庄与河流构筑的往事。
望一望不远处的铜锣山脉,余辉中有些灵气,绵绵青山,有夕阳照着,竟泛起了无尽诗意,青山与河流,河流与村庄都成了天下文章。故乡养人,草木养心。人与自然都养出了天性,就像眼前的村庄与河流,老得都成了自然文物,依然构成大地上的景象。
河流是流动的,村庄是安静的,河流守着村庄,那么无私,那么纯粹,那么真实。它就这样守着,给村庄注入活力,改变着村庄的命运,铸就着村庄万物的生命形态。河兴,村庄兴,水盈,大地旺。
一条河流过村庄,它一定不是寂寞孤单的,有人气陪着它、有炊烟陪着它、有庄稼汉陪着它、有农具陪着它、有鸡鸭鹅陪着它、有猪猫狗牛羊陪着它,有庄稼草木陪着它。陪着,陪着,河与村庄都饱满了起来。
□蒋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