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跨栏的猪

版次:07    作者:2022年11月11日

邓拥军 年过五旬,外表憨胖,内心柔软,说话、唱歌都操一口纯正的麻柳腔。在达城马路上执勤多年,得过几个奖章,拿过几本证书。一个连“的地得”“定补状”都弄不醒豁的家伙,听说不想当作家的交警就不是好交警以后,业余时间拿起笔来开始涂抹自己的文学梦,随心随喜随记,就当给生活添料加色。

在我的家乡,猪有一个名字——啰娃。这是一个拟人化的名字,正如人们把我叫军娃一样。这充分说明猪在一个农村家庭里有多么重要的地位。

20世纪80年代,我家里终于修起了水泥板楼房,在那个年代能修楼房而且还是水泥板的楼房也是轰动乡里的事。但我家也只是修了一个楼房的空壳,很多附属设施因缺少资金都还没有完善,包括伙房和猪圈。母亲那一年就在老屋的猪圈里多喂了几头猪。计划卖了肥猪,加上父亲在城里务工挣的钱,准备再完善新楼房的附属设施。

就在那年夏天,圈里的猪真是长得油光水滑。不知道什么原因,早上喂猪的时候同圈的两头正在长架子的黑猪都还是肯吃而且是活蹦乱跳的,在吃了早食以后,先后倒地气绝而亡。母亲嚎啕大哭,六神无主。我小时候也曾有头疼脑热的时候,也有没有胃口的时候,我生病的时候母亲并没有哭泣,而两头猪的夭折,竟让母亲伤心了好几天。母亲是一个情感内敛的人,一辈子都没有唤过我一声“幺儿、狗儿”之类的爱称,多年来,我一直以为在母亲心中,我这个军娃没有猪圈里的啰娃贵重。

隔房的叔父是一个极具生活经验的人,赶忙点燃了家里的大灶,烧水把两头猪给刨了。我和叔父背上那些“瘟猪肉”走村串户去售卖。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食品卫生也没有今天要求这么严格,用白菜价就能买上猪肉打一顿牙祭,并且还可以赊账。因此人们也并不拒绝这种“瘟猪肉”,这其中或许也有大家伸手相助的原因。叔父硬是用两头猪的“瘟猪肉”给我们家换回了十多块钱,至少又有了再去买一头小猪崽的头钱。

没卖完的猪肉,叔父也自有办法处理。炖的、蒸的、炒的,用不同的烹饪方法,大锅猛火,再用辣椒、花椒、泡菜、豆瓣酱等香辛调料去掩盖“瘟猪肉”的腥膻。那一天我是把猪肉吃饱了,至今想来还是美味。只是母亲没动过一下筷子。母亲如失去了孩子的祥林嫂一样总是在嘴里念叨:“都怪我喂南瓜叶喂拐了。”

猪的死亡与南瓜叶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后来问了已经是畜牧兽医的儿子,儿子才给了我一些科学的解释:如果天气干旱,忽然下了一场大雨,那么这时候南瓜藤从土壤中吸收的硝酸盐和亚硝酸盐往往就贮存在南瓜叶中,把这样的南瓜叶拿来喂猪就极有可能导致猪发生急性亚硝酸盐中毒。

那时候我和母亲都不知道这些科学,母亲以为是老猪圈离我们的新家太远,风水不好了。后来,母亲特地从娘家请来了手艺精湛的老木匠,母亲要在新房子的旁边重修猪圈,用新猪圈去改变风水。那老木匠是我母亲的族亲,按照母亲的辈分,我还应该叫那木匠一声外公。猪圈落成的那天,木匠唱了四言八句,随口唱来句句押韵:良辰扫圈财门开,斗大黄金滚进来,主人做事多慷慨,六畜兴旺猪儿乖,吃得快来长得快,主人硬是喜心怀,年年肥猪惹人爱,万事顺遂无病灾!木匠唱毕还在猪圈里贴上了他用黄表纸画好的几张符咒。母亲这时也会拿出早就用红纸封了的喜钱,恭恭敬敬地用双手呈给了木匠,这是“扫猪圈”的仪式。在仪式之后母亲还要烧几道好菜招待木匠。母亲早就多次叮嘱我,要我那天少说话,不乱说话,特别禁忌不吉利的话。我只管拿出肯吃的架势闷头吃就行,要吃得桌上的饭菜一点不剩。当然,因为是一种仪式,母亲也有意减少了饭菜的份量。

说来也怪,自此以后我家喂猪就顺趟得很。养的猪就如我一样,吃嘛嘛香,能见风就长,膘肥体壮。

前几天和母亲聊天,母亲又聊到了我年少时的一件趣事:

小时候,有一天母亲去赶场,用背篓背回了一头小猪崽。母亲快要进家门的时候,她就大声叫我舀点水出来。我想,是不是小猪崽把屎拉在了背篓里面了,母亲要用水冲洗背篓里的猪屎?我就用家里的大水瓢从水缸里舀了满满的一瓢水端给了母亲。母亲盯着我端出来的那一瓢水,当时她的眼晴都发绿了。但是她还是二话不说毫不犹豫地接过那瓢水,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满满的一瓢水呀,母亲硬是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我也是十分诧异地盯着母亲,难道是母亲走累了,走渴了?待母亲喝完水以后突然向我咆哮:“你个花花儿啰,叫你舀一点水,你硬是舀上满满一瓢,你是想把我胀……”

母亲生怕不吉利,终究没有说出那个令人忌讳的“死”字。母亲一边骂一边又有了拿起水瓢要打我的架势。我也是懵了,我好心好意地舀来水,得到的却是一顿臭骂。我见母亲要打我,只有飞也似地跑掉,越跑母亲越是紧追,我慌不择路,竟然一下子跃过了院子门前的竹篱笆。我一边跑一边想母亲是不是在赶场的路上闯了什么煞气,疯了?

后来,我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在小猪崽入圈前喝一点水的缘由。

母亲买回猪崽,在进门的时候为了讨个吉利,就要先叫屋里的人舀点水出来,再一口气喝下去,这就预示着买回的猪崽肯吃肯长。喝点水只是个象征意义,是一种仪式,那是母亲在虔诚地祈祷。哪知我不懂这规矩、不懂这仪式,舀了满满的一瓢水给母亲。那时猪在我家的地位如同家庭成员一般,是全家生活的希望,是一年的盼头,是不能有半点闪失的。母亲为了全家有个好光景,硬是将满满的一瓢水一口气喝完。母亲充满爱意地追着打我,那是她觉得我又可气又可笑。现在讲来,母亲还总是笑个不停。

有些事情真就有这么神奇。那一年,我家养的猪就十分活泼好动,总是在不经意间就会轻松地越栏而出,那猪跃过猪栏的姿势,如同我那天轻松地跃过院子里的竹篱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