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梦少年

版次:07    作者:2022年11月04日

我的少年时代就像院子里的喇叭花,晨露中举着小喇叭,不时把蓝蓝的忧伤淡淡地吹响。

记事起,是集体经济挣工分的年代。我家是个超支户,尽管妈妈风雨无阻地忙活,当民办教师的爸爸从大队小学回家就参加生产劳动,家庭经济还是困难。

大哥从小患有中耳炎,爸爸一直攒钱,准备带到县医院做手术。1977年夏天我九岁时,大哥还没来得及手术,就突发急病撒手人寰,疑似耳源性脑膜炎。大哥似一道长度为十一年的光,短暂闪耀之后,留给家人的是久久的悲伤。

我那时身体虚弱,爸爸妈妈急在心头,买了一盒鹿茸注射液给我打。一盒十支,耗资九元多,这在普通人家无疑是一笔大额支出。我在大队小学念书,爸爸规定我每天去合作医疗站王叔叔那里打针,注射完清点,发现少了一针。望着爸爸严肃的目光,我终于道出了原委:在与同学打诳时,书包里的注射液被弄烂了一支。望着爸爸忧怨痛惜的眼神,我深深自责起来,那情景至今恍若眼前。

小学毕业我到石子区中学念初中。学校离家不到十公里,而对我来讲,似乎有千里之遥,晚上就寝时常常躲在被窝里独自流泪。周五回家归心似箭,周日返校磨磨蹭蹭。

又一个周日的半下午了,我还赖在家里,爸爸遂送我返校。当走到两公里外的大树小学时,我心生一计,去上厕所时佯装倒地,口吐白沫。在外久等的爸爸,走进厕所见状大惊,疾呼着我的乳名“二毛、二毛……”爸爸急忙帮我穿好裤子,背着我向石子区卫生院狂奔,一路不停地呼唤我的乳名。气喘的声息,焦虑的喊声,融进茫茫夜色。

我休学在家了。妈妈坐在门口,失神地盯着屋檐下的水滴。劳累了一年的人们忙着淘米推粑、买肉打酒,年味愈来愈浓了。我忐忑地向妈妈袒露了装病逃避上学的一切。妈妈睁大了眼晴,吃惊地望着我,继而喜极而泣,我也是泪流满面。

春节后的新学期,我满怀喜悦走进天城乡初级中学,成了一名借读生。我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吴兴江,教学经验极为丰富。我写的作文,老师每次作为范文在班上念,由此燃起了自己的文学梦。

文学让人温暖,有种抵达内心的力量。我凑积零花钱,在邮政所订了《文学报》和《中州书林》报。我在沈老师、张老师等处,借阅了大量的文学书籍。我“创作”的诗歌,书法精湛的沈老师,有时还帮忙书写在白纸上。也曾在全校的开学典礼上,我用文言文发言,引发热议。

读初三时,爸爸已通过考试首批转为了公办教师,调到中心校任教了。他寄予我的厚望是考上中师中专。眼看我的成绩实现不了他的意愿,在他的“斡旋”下,我停学不参加毕业考试,回石子区中学留级再读初三。“文学梦”自然醒了,于是就索性做起“升学梦”了。

再次踏进区中学清新的校园,有种久别重逢的亲切感。我原来的语文老师甘志和(尊称“先生”)担任班主任和语文老师。

中考在即,侄儿在相距五公里外的吉星乡念初三,相约周三晚上一同交流,踌躇满志的我不假而走。

第二天做早操时,先生厉声问:“昨晚去哪里了?”我嗫嚅道:“去吉星乡中学了!”先生怒不可遏,飞起一脚“踢”向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我身体丝毫不痛,自尊受到了严重伤害。

课余时间,几个同学围着我,安慰着我,同时反映一个不公正的情况:XX和XX复读生,一个语文好一个数学好,先生将其安排在一前一后,便于相互抄袭。我再三问:“情况属实吗?”一个同学反复说:“千真万确,就是数学好那位同学亲口告诉我的!”

我们“义愤填膺”,一同学写好情况后,身为班长的我率先签名,另有班委团委干部和学生代表三人纷纷签名,将信件寄往了达县地区教育局。

中考如期进行,最后考英语时,我答完试卷,在卷子背面空白处写下了“舞弊之风何时止!农村青年出路何在?”几个大大的字。

我预选上了中师,又忙乎着插漏补缺地复习,冲刺最后一轮考试。其间,那封信件被层层转回了学校。后来得知,这是XX同学的臆想!先生还像往常一样地辅导我,我心中顿生愧疚之情。

中考成绩揭晓,我的其他学科发挥正常,语文成绩惨不忍睹。平常语文成绩稳居90分以上的我,这次仅得了70多分。什么原因呢?可能是写作文时又当起“小愤青”,中师就这样落榜了。

我有两个妹妹在念书,家里的经济条件不允许我读高中。爸爸要我复读,考“吹糠见米”的中师中专。“升学是唯一的出路吗?”这个问题萦绕在心间,我决定放弃破碎了的“升学梦”,重拾“文学梦”。

告别校园返家园,劝我回校念书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好话说了几箩筐。我始终油盐不进,爸爸被气得几个月没与我说一句话。

有道是“生活润泽了文学,文学斑斓了生活”。妈妈“亲戚托亲戚”,让我去当了一名代课教师。

“社会是达成世俗目的的伟大手段”,路德维希·米塞斯的这句话,让我终于有了深切的领悟。

一位当教师的大哥请客,对象有区教办、乡政府和学校的领导,邀请了爸爸和我作陪。酒是刚刚烤出来的双河白酒,高达72度。我依次敬了区教办和学校领导,敬乡政府领导时,他们杯不碰唇。我赌气地问道:“你们喝不喝?不喝我干了!”一大杯高度白酒,我仰脖一饮而尽,大家惊呆了!

学校距家有五公里远,爸爸扶着我踉踉跄跄走回家。后来得知,要先敬乡政府的领导。

再后来,代课教师转民办教师的机会来了,我却因“条件不合格”落选了。爸爸频频往返于区教办和学校,带回家的是沉重的叹息。

“文学梦”“升学梦”“教师梦”,一一破碎。我依然扮演着代课教师的角色。

阅读就是生活。我写的小通讯见报了。一度时期,我对新闻写作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借了人生第一笔贷款。我在乡信用社贷款50元,在邮政所订阅了新闻写作期刊。

“何武,你的大作见报了!”一位同事将报纸递给我的刹那间,似乎溪水流进了干涸的河床。至今清楚地记得是《通川日报·星期刊》,引题是“不求花前月下相偎依 但愿工作学习有长进”,主题是“一对恋人的‘合同’”。后来,我写的小诗也在《竹阳报》发表了,被大竹县竹林文学社吸收为会员。

之后,我参加自学考试,学的是汉语言文学专业,主考院校是四川师范大学。得知最难考的是《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我就首选了这门课程。首战告捷,以63分的成绩通过了考试。

我抑制不往内心喜悦告诉了爸爸,他“哦”了一声,语气很淡,我却听出了愉悦,这也坚定了我参加自学考试的信心。

终于,我成为大竹县第一个农民自考毕业生。后来成为招聘干部,因工作出色,最终走进了正式的带编的国家干部行列。

□何武